蘇繡娘這聲音蘊含著十年積壓的絕望、憤怒和被徹底背叛的痛楚,竟然在瞬間蓋過了碼頭的喧囂和風雨聲!
她像一頭徹底被激怒的母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用盡全身的力氣撞開擋在身前的人群!泥水四濺!那些粗壯的漢子被她狀若瘋癲的氣勢驚得下意識退開。
她跌跌撞撞,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撲到了舷梯下方,仰起臉,雨水和淚水在她臉上肆意奔流,衝刷著最後一絲血色。
“沈繼文!你看清楚!是我!蘇繡娘!”
她嘶喊著,聲音破碎不堪,手指顫抖地指向他臂彎裏那個驚愕蹙眉的女子。
“你看清楚她是誰!你告訴我她是誰!為了供你讀書,我熬瞎了眼!熬幹了血!
我蘇繡娘在秦淮河畔賣藝不賣身,清清白白十年!每一分錢,都是我繡瞎了眼,熬幹了命換來的幹淨錢!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說那是爛錢?你怎麼敢?!”
她伸出手,那雙手曾經是秦淮河畔最巧的一雙手,如今卻骨節粗大變形,指尖布滿厚厚的老繭和密密麻麻的針眼。
在冰冷的雨水衝刷下,顯得那樣醜陋、枯槁,微微顫抖著伸向高高在上的沈繼文,像是要抓住一個早已碎裂的幻影。
甲板上的沈繼文,臉上的優雅麵具瞬間碎裂,露出猝不及防的驚愕和一種被當眾揭穿醜事的、惱羞成怒的陰鷙。
他臂彎裏的女子更是誇張地驚呼一聲,嫌惡地用手帕掩住口鼻,嬌聲嗔怪。
“哎呀!文哥!這是哪裏來的瘋婆子?好臟哦!她是不是有病呀?離我們遠點!”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沈繼文懷裏縮,仿佛蘇繡娘是什麼致命的病菌。
沈繼文看著下方泥濘中那個狀若瘋婦的憔悴女人,看著她枯枝般伸出的手,聽著身邊佳人嬌嗔的嫌惡,眼神裏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殆盡。
隻剩下毫不掩飾的、極致的嫌惡,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散發著惡臭、阻礙他錦繡前程的垃圾。
他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冷酷的弧度,那弧度裏淬滿了冰碴和毒液。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用一種清晰無比、足以讓周圍所有人都能聽見的、帶著濃厚文人腔調的吟誦聲,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嗬......”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緩緩掃過下方泥濘中那個卑微的身影。
“汝身棲於章台柳巷,半點朱唇,早已曆盡萬人嘗。一身媚骨,怎堪匹配我這留洋歸來的大少爺?”
半點朱唇萬人嘗,怎配我這狀元郎!
這十四個字,如同十四把燒紅的、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進了蘇繡娘的心窩!然後狠狠一擰!
而沈繼文臂彎裏那個女子,此刻正用她那雙描畫精致的杏眼,居高臨下地睥睨著蘇繡娘,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充滿優越感的譏誚笑容。
那笑容無聲地說著:看,你這灘爛泥。
“噗——”
喉嚨深處猛地湧上一股濃重的、無法抑製的腥甜!蘇繡娘身體劇烈地一晃,眼前驟然一黑,所有的力氣、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意識,都在這一刻被徹
底 抽空、碾碎!
支撐她的那根無形的弦,繃斷了。
她像一截被狂風驟然吹折的朽木,直挺挺地、毫無生氣地向後倒去,重重地摔進了身後冰冷、黏膩、肮臟的泥漿裏。
“嘩啦!”
泥水四濺,汙濁的黑點瞬間爬滿了她洗得發白的舊夾襖和枯槁的臉頰。
冰冷的泥漿包裹著她,刺骨的寒意瞬間浸透單薄的衣衫,直抵骨髓。
世界的聲音瞬間遠去,隻剩下自己胸腔裏那顆心臟,如同破敗的風箱,發出沉重而緩慢的、瀕死的“咚…咚…”聲。
結束了。
十年癡妄,十年血淚,原來隻是她一個人唱了十年的獨角戲,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的青春,她的清白,她的所有,都成了他踏上青雲路時,迫不及待要踩進泥裏的肮臟墊腳石。
真幹淨啊......她躺在冰冷的泥水裏,雨水無情地砸在臉上,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意識。
也好,就這樣爛在泥裏吧,和這汙濁的世界一起......
模糊的視線裏,一隻穿著精致小巧羊皮短靴的腳,尖尖的鞋跟,踩在了她剛剛摔落、半埋在泥水裏的那枚舊懷表上。
是那位留洋大小姐。
她不知何時也下了船,撐著陳繼文遞給她的一把精致蕾絲花邊小傘,儀態萬方地站在泥濘邊緣,仿佛怕臟了自己的鞋。
她微微蹙著秀氣的眉,看著泥水中狼狽不堪的蘇繡娘,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如同看著一隻令人作嘔的蛆蟲。
“嘖,臟死了。”
大小姐嬌滴滴地抱怨著,腳尖卻惡意地、用力地碾了碾腳下那枚沾滿泥汙的舊懷表。
銅製的表殼在泥漿裏發出輕微的、令人心碎的摩擦聲。
然後,她抬起腳,仿佛要邁過去。
蘇繡娘渙散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母親唯一的遺物,那隻手,那隻枯槁的、布滿針眼的手,在泥水裏無意識地、極其艱難地向前伸了伸,想要去夠那枚被踩踏的懷表。
這個微小的動作,卻徹底點燃了大小姐的惡意。
“呀!”大小姐誇張地、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驚呼一聲,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冒犯。
“還敢碰瓷?你這臟手,也配碰我的鞋?”
話音未落,她那隻穿著嶄新羊皮靴的腳,竟毫不猶豫地、狠狠地踩了下去!
不是踩懷表,而是精準無比地、用那堅硬的鞋跟,狠狠跺在了蘇繡娘那隻伸向懷表的手背上!
“呃啊——!”
鑽心刺骨的劇痛瞬間從手背炸開!蘇繡娘痛得渾身痙攣,喉嚨裏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
鞋跟尖銳的邊緣深深嵌進皮肉,碾壓著骨頭!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骨頭在鞋跟下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哀鳴!
溫熱的血瞬間湧出,混入冰冷的泥水裏,染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大小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因劇痛而扭曲的臉,那張精致的臉上,嫌惡終於被一種扭曲的快意取代。
她甚至還惡意地、用鞋跟在蘇繡娘血肉模糊的手背上碾了碾,才慢條斯理地收回腳,仿佛隻是碾死了一隻礙眼的螞蟻。
“滾開,下賤東西。”
她掏出雪白的手帕,嫌惡地擦拭著自己靴尖上根本不存在的泥點,聲音嬌柔,卻字字如刀,“別汙了我和繼文的路。”
陳繼文就站在大小姐身後一步之遙,撐著傘,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看著蘇繡娘在泥濘中痛苦抽搐,看著她的手背血流如注。
他的眼神,冷漠得如同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甚至還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
這比那十四個字更徹底地碾碎了蘇繡娘。
身體和尊嚴,在這一刻被徹底踐踏成了齏粉。手背的劇痛,遠不及心口那被徹底挖空的冰冷和絕望。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冰冷和絕望,即將徹底吞噬掉她最後一絲意識的邊緣。
“陳家欠你的債,我來還。”
一個低沉、沙啞,卻異常沉穩有力的男聲,毫無預兆地穿透了嘩嘩的雨幕,在她頭頂上方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