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托你的福，”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得能穿透這祠堂的每一根梁木，

“比在染坊裏泡得手發爛的時候，自然是要舒坦些。”

目光掃過他身後那兩個垂手而立的老仆，意有所指，“至少，不用看人臉色吃飯了。”

陳繼文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像是被當眾抽了一記耳光。

他胸膛起伏了一下，眼神陡然變得狠戾，朝身後猛地一揮手：“滾出去！都給我滾！”

兩個老仆如蒙大赦，慌忙躬身退了出去，厚重的雕花木門在他們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麵世界最後一點天光。

祠堂裏隻剩下我們兩人，燭火在巨大的供桌上一明一滅，將祖宗牌位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幢幢如鬼魅。

陳繼文往前踏了一步，陰影徹底將她籠罩。

他忽然膝蓋一彎，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堅硬的青磚地上！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繡娘！”他猛地抬頭，眼睛裏布滿血絲，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毒蛇吐信，

“你醒醒吧！你真以為陳硯山那個煞星娶你，是看上你了？”

他嘴角咧開一個扭曲而惡毒的笑，帶著洞悉一切、居高臨下的得意，“做夢！他就是為了報複！報複我們陳家！”

他身體前傾，幾乎要撲到蘇繡娘的膝前，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

“他恨陳家當年把他像條野狗一樣丟出去！他娶你，就是因為你是個下賤的繡娘！

他要用你這個‘賤籍’的身份，狠狠抽打陳家的臉，讓整個蘇城都看陳家的笑話！讓你坐上這個位置，就是要讓陳家祖宗在地下都不得安寧！”

他喘著粗氣，死死盯著我的眼睛，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崩潰或震驚，“你從頭到尾，都隻是他手裏一把捅向陳家的刀！

一件用完就可以隨手丟掉的工具！懂嗎？蘇繡娘，你不過是他報複陳家的工具！”

“他恨陳家！恨我爹當年把他像狗一樣趕出去！恨我繼承了陳家的一切！他娶你，就是要用你來羞辱我！羞辱陳家！”

“讓一個他眼裏最卑賤的、被我拋棄的‘妓女’，成為我的‘嬸娘’，壓在我頭上！讓我永遠抬不起頭！”

“讓陳家的列祖列宗在牌位上看著，陳家最引以為傲的‘狀元郎’，被一個‘風塵女子’騎在脖子上！這才是他的目的！”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蘇繡娘的眼睛，試圖從裏麵找到震驚、憤怒或者被利用的悲哀：

“你醒醒吧！你不過是他手裏一把最肮臟、最趁手的刀！用來捅向陳家的心臟！等他利用完你，等他覺得報複夠了，你以為他會留著你？”

“你這種出身，這種被他視為工具的女人，在他眼裏連條狗都不如！他隻會把你像垃圾一樣扔掉！”

“到時候，你隻會比在秦淮河畔時，更慘！更賤！”

陳繼文的聲音充滿了惡毒的詛咒，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想要腐蝕蘇繡娘的心智，擊垮她剛剛在絕境中抓住的那根看似堅固的浮木。

蘇繡娘冷笑一聲，那笑聲短促而尖利，充滿了極致的嘲諷：“現在嫌我臟了？嫌我卑賤了？

當初趴在繡坊窗口，哭著喊著說非我不娶、說一輩子對我好、說中了狀元就八抬大轎把我從秦淮河接出來的人是誰？！

是你！陳繼文！是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你......”陳繼文被罵得渾身發抖，羞憤欲絕，指著蘇繡娘的手指抖得像風中落葉。

“我什麼？”蘇繡娘毫不退縮，眼神如冰。

“我告訴你，陳繼文。這‘嬸娘’的名分，我要定了！從今往後，你見了我，就得恭恭敬敬地彎下你那高貴的腰，喊一聲‘嬸娘’！

這是你陳家欠我的！是你陳繼文欠我的！

用這把刀剮下你們陳家那層虛偽的‘清譽’皮，聽著你們骨頭被碾碎的聲響，就是我蘇繡娘往後餘生，最大的痛快！”

她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陳繼文的心臟，將他所有的僥幸、所有的優越感、所有的偽裝徹底擊得粉碎！

巨大的屈辱和恐懼將他淹沒，他隻覺得眼前發黑，胸口窒悶，幾乎要暈厥過去。

他指著蘇繡娘，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剩下滿眼的怨毒和驚駭。

祠堂裏死寂一片，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在梁柱間回蕩。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細小的燈花。

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曾讓她用十年血淚去等待、最終卻用背叛和侮辱將她碾入泥濘的男人。

他跪在那裏，像一條瀕死的魚，以為吐出的毒液能腐蝕一切。

心裏那片被反複踐踏的荒蕪之地，竟連一絲漣漪都未曾興起，隻餘下冰冷的、看戲般的漠然。

蘇繡娘緩緩放下手中的繡繃，擱在一旁的小幾上。動作從容，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

然後，她俯身，從腳邊擱置繡線的紫檀木提盒最底層，取出一個用素白杭綢仔細包裹的長方形物件。指尖拂過那冰涼的綢麵，慢慢揭開。

一幅繡品。

素白的軟緞底子上，沒有花鳥魚蟲，沒有山水樓閣。隻有一行行細密得令人心悸的小字，如同用針尖刺出的泣血控訴：

某年某月，陳繼文收了綢緞莊王老板五百大洋，允諾娶其女，將我棄若敝履；

某年某月，他如何與留洋同窗密信往來，信中對我極盡“村婦”、“愚鈍”之貶損；

某年某月，他登船前夕，在碼頭酒館醉後狂言，說蘇城染坊那個傻女人，活該用十年青春為他墊腳......

墨線勾勒的日期、人名、銀錢數目、汙言穢語，密密麻麻，針針見血，清晰得如同衙門裏的判詞。

右下角，一方小小的朱砂印記，是當年染坊東家按下的手印，鮮紅刺目，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

她將這幅承載著十年血淚與背叛的繡品，在他麵前一寸寸展開。

燭光跳躍著，照亮緞麵上那些冰冷殘酷的字跡，也照亮陳繼文驟然煞白、繼而因極度驚恐而扭曲的臉。

他死死盯著那幅繡品，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眶來，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