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與謊言
那一晚謝林森被楊沫趕出了家門,他起初隻以為她是鬧著玩,隻是那之後的連續三天,他每次去她家都被拒之門外,他才終於意識到了,他又一次被這個女人甩了。
為什麼呢?他對她那般的好。為什麼呢?他這次明明是真感情。
她究竟想要的是什麼,他也不是不知道的。女人,長得年輕漂亮的就愛錢,而像楊沫這樣小氣淳樸的則更愛家,所以她才會對他的那棟房子那麼緊張。
他也愛家,又或者說是憧憬家。尤其是那種簡單樸實的充滿了生活味道的家,就像楊沫的小家。
他很享受每一天辛苦忙碌的工作之後,回到家時能看到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為他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這一點孟憐伶做不到,她永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可是楊沫能做到,而且是那麼自然不做作地做到。所以他需要她,離不開她,而這種依戀又漸漸地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以至於他隻要一天見不到她都會心裏慌慌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她偏偏又要離開他。
為什麼呢?她明明也是抗拒不了他的好的。為什麼呢?她明明已經答應為他離開周樹彬。
她擔心孟憐伶的存在,他不是不知道的。可他也已經明確表態了不會娶孟,其實當那“應該不會”四個字說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驚訝於自己的決斷。畢竟娶孟憐伶,曾是他多年來唯一的心願,又或者說是執念。
其實他抗拒的是婚姻。這種利用法律強製手段將兩個人綁在一起的條約,是多麼的可笑與不合理。仿佛有了這本結婚證書,人人都可以為所欲為,但多數事實卻是人人都不能為所欲為。
它既不能維係原有的愛情,又不能阻止新生的愛情,自不量力。
他從小和奶奶住在一起,總是聽奶奶講爺爺當年出外打仗的故事。奶奶十七歲就嫁給了爺爺,是家裏的包辦婚姻。可是爺爺奶奶的感情卻很好,所以奶奶總會說他們是先結婚,後戀愛。所以那時候的他一直都堅信著婚姻和戀愛是一回事。
後來他回到了城裏,來到了爸爸媽媽身邊,卻發現這個家比鄉下的奶奶家冷清得多。父母都是幹部,每天都很忙,家裏的飯菜都是保姆做的。
母親是個很嚴厲刻板的人,父親則是個偏執倔強的人,所以兩個人總是在為一些事情爭辯不休。年少的他曾經問過他的父親,爸爸和媽媽是先結婚後戀愛,還是先戀愛後結婚,他的爸爸抽了一口煙之後思索著說:“是先接受組織安排,然後結婚。”
他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就問爸爸什麼是接受組織安排,他爸爸笑著說長大就懂了。同樣的問題他也問了媽媽,可媽媽隻是用犀利的目光瞪了以他一眼之後罵道:“一個小孩子問這些幹什麼?趕快寫作業去!”
他就在這樣的家裏漸漸長大,漸漸地懂得了什麼是接受組織安排,漸漸地看透了什麼是婚姻。
他的父母在外人麵前總是做出一副和諧的模樣,可是一回到家裏就總是爭吵不斷。直到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就被接回了他家,他才又從兩個老人的感情裏尋到了一絲家的味道。
可是有一天,奶奶去了姨奶奶家玩,他在爺爺的書房裏看到了一個女人的照片。他問爺爺這是誰,爺爺說這個是他姑姑,從未見麵的在國外的姑姑。
他說他怎麼從來沒聽奶奶說起過姑姑,爺爺才說因為奶奶也不知道這個姑姑的存在。這個姑姑是爺爺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現在在美國念大學,很厲害的學校,叫戴維斯。爺爺要他把這個學校當成目標。
他於是記住了這個名字,戴維斯。後來爺爺快要去世的時候,留給他一筆錢讓他創業,他答應爺爺給他創建的公司起個很洋氣的名字,叫戴維斯。爺爺含著笑閉上了眼睛。
他的奶奶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自始至終都以為爺爺愛的是她。
爺爺走了之後奶奶回了鄉下老家說守靈,爸爸極力阻攔,媽媽卻默許了,於是父母的矛盾越來越大。婚姻於他的父母而言,就是一紙空文,和一個拴住彼此不讓對方活得自在的枷鎖。是反目成仇,是互相報複。
既然沒有愛,婚姻還能做什麼?可既然有了愛,又要婚姻做什麼?
這種對婚姻的憎恨在他得知要被強迫與一個陌生的農村鄉姑結婚之時,達到了一個極端。
生平第一次,他抵製奶奶的決定。可他又不忍拆穿那個隱瞞了幾十年的秘密,那個讓奶奶心安理得地把那個姑娘的手交到他手上的理由,他甚至連一眼都不想多看那個女人。
明明就是個錯誤,上一輩,上上一輩,都錯了幾十年,為什麼到他這卻還要繼續?而且還是跟一個土掉渣的村姑?
所以他在奶奶升天後,毫不猶豫地立刻將這個錯誤終止了。因為這個,他挨了父親一巴掌。但是他也沒有擔心,因為母親沒有說話,用沉默支持他。
他本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想結婚,直到孟憐伶要走,他實在想不出辦法的時候,才鋌而走險地企圖用一枚結婚戒指可恥地拴住她。
隻可惜孟憐伶太過了解他了,她隻是很雲淡風輕地說了句:“林森,別鬧了,你根本還不想結婚。”就飄然遠去。這成了他心中的痛,所以他憋了一口氣,把娶到孟憐伶作為目標,努力了這麼多年。
可是當如今的孟憐伶有意無意地跟他談起結婚這個話題時,他又退卻了,也許是因為楊沫,也許還是因為他抗拒婚姻。
既然娶孟憐伶的這個目標不再重要了,孟憐伶這個人似乎也不再那麼重要了。他現在唯一想得到的,就是每天看著楊沫或開心或生氣的小模樣,有滋有味地吃上一碗她做的麵。
可她卻說她想要的他給不了,難道她想要的真的是婚姻?
明明有過一次失敗的經曆,她怎麼會還想要在他身上得到婚姻?他給她房子,他給她錢,他愛她。這樣還不夠嗎?
這是人生第一次,一個女人從他的掌心溜走了兩次。可他明明已經用力緊握,卻隻空留了一手寂寞的餘溫。
連續三天,楊沫都狠著心將謝林森關在門外。她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投降。因為這次給他開了門,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一生都將屈服在這個男人的影子裏,默默無聞地做一個為他做飯的情人,而不是妻子。
這是一種比絕望更可悲的心情,她最後的堅持。
她不是什麼精神崇高道德偉岸的聖人,她也不是那種三綱五常的貞潔烈婦。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抱著一個最最正常最最渺小的願望,結婚生子。
她愛錢,愛房子,如果有車也會愛車,如果給她更多的物質財富她也一樣會愛不釋手。要愛情不要麵包的蠢事情,她不會做。
可這並不代表她願意為了這些會去犧牲自己生活的目標。所以當這個男人承諾了她如此多的東西卻惟獨不能承諾婚姻的時候,她也隻能選擇退出。
其實或許她本來就不該奢望那麼多,尤其是從謝林森身上。可她隻想當一個正常的女人,隻要能和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女人一樣就夠了,明明已經活得那麼卑微。
於是這一次,她的心是如此堅定。不怨天,不尤人,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決定。既然是自己拿了刀子捅自己,她連喊疼的資格都沒有了。
竟然沒有再流淚。也許經過了上一次的分手,她的心臟已經被磨練的刀槍不入了。反倒經常一個人傻笑,笑自己真沒出息,反反複複地就栽倒在這一個男人手上了。她生活裏一切的不正常,都是由這個男人引起的,這都是幾輩子的孽債?
就是呼吸困難,胸悶,有時候還惡心。所以晚上總是失眠,然後又一個人坐在床頭,咕嘟嘟地灌白開水。腦子裏卻總是空蕩蕩的,記憶力也嚴重下降了似的。
有一天晚上她好不容易睡著了做了個夢,可醒來的時候卻什麼都不記得了。可那個夢的痕跡卻特別清楚,那種身臨其境卻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的感覺十分痛苦,她拚命想,拚命想,卻依舊什麼也想不起。
早上起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覺得見到了遊魂,於是想著什麼時候得去找個什麼廟一類的拜拜,去去晦氣。進而想起了中元節還有一個月就快到了,她或許應該去給謝奶奶燒點紙錢。但是她的腦子終究是有點暈乎的,如果不是梁水仙提醒,她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中元節之前還有個更近的節日,七夕。
她笑著跟梁水仙說自己從來沒過過七夕,國外的二月十四也是一樣沒玩過。梁水仙瞪大了眼睛,忽閃著假睫毛,難以置信地拍了拍桌子,替她不平道:“那今年說什麼也得過一個,不是都有男朋友了嗎?”
男朋友。她的頭又痛了,和小周已經有快一周沒有聯係,她卻完全沒有想起這回事。自從那三天晚上被她拒之門外以後,謝林森也沒再出現過。於是她的時間好像被定格了似的,怎麼都走不出去了,每天就像個行屍走肉一樣上班,下班,回家。
王大帥和陳鬆都發現了她的異常,可是礙於現在是橘戀和妙緣兩家火拚的關鍵時刻,他們也實在沒時間仔細關注楊沫小姐的私人情緒,畢竟要以大局為重。
好在楊沫人雖然蔫,工作還是依然認真地在做,這種在公司大義麵前舍棄小我的無私精神也深深地鼓舞了她的同仁。這一段時間美仁公司的營銷策略偏向了校園的小活動。
雖然是小活動,可覆蓋麵廣,密集度高,收效也還算不錯。楊沫每天一到下午就奔去各個校園組織活動,又混在了學生堆裏成了孩子王,樂此不疲。
她用一個真空的罐子把自己的大腦封閉了一大半,隻留下工作的部分。就和拔火罐一樣,所有的情緒都被抽在了一個小罐子裏,然後在外人看不到的衣領子下麵,是一個個褪不去的紫紅印子。
所有的行動都表現得十分正常,她很滿意,覺得這樣自己就和過去的自己一樣。就是呼吸困難,總覺得喘不過起來。每次吸氣太過用力的時候,就會覺得鼻頭酸酸的,這時她就不得不再用力地皺一皺鼻梁才能緩過來。
匆匆忙忙又過了一周,她接到了小周的短信。依舊是熱情洋溢的文字:“小沫,你這些天過得好嗎?我好想你,咱們今晚一起吃飯吧。”
她想了一下便回複了一個字“好”。
有些事逃是逃不過的,她總歸是要把該坦白的都坦白了。
約在他們常去的那家麻辣香鍋。小周看上去依然陽光開朗,見到楊沫,兩隻眼睛裏迸射出激動的光。
“小沫!我總算見到你了!”他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
溫暖的手,卻讓楊沫的手顫了一下。
“你最近很忙吧?我看你們上報的推廣記錄,這些天每天都去一所學校定點,太不容易了!”小周微笑著說,“看你這麼憔悴的,肯定累壞了吧,臉色怎麼這麼差?”
楊沫點頭,“確實挺累的,不過你也一樣吧?”
“嗨,我沒事兒。非常時期嘛,謝總都每天不離開辦公室了。”小周憨笑道。
謝林森。再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楊沫明白了什麼叫做恍如隔世。
楊沫喝了一口可樂,感覺有幾個泡泡從胃裏冒了出來,到嗓子眼那裏又破掉,借此機會長長舒了口氣。然後目光直視著小周,神情認真地說:“周樹彬,我有話要跟你說,你能聽我說嗎?”
小周也神色嚴肅地點頭,“你說吧,我聽著。”
楊沫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咱們分手吧,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
說完了就屏住呼吸,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小周的反應。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算現在小周拿起桌上的麻辣香鍋倒在她頭上,她也絕不會躲。
小周的表情卻格外平靜,目光也定格了一樣,看不出一點喜怒哀樂。沉默了許久,他才終於開口道:“是謝總吧?”
楊沫大大地吃了一驚。說不出話來,隻好沉默地點點頭。
小周嘴角咧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其實我早就發現了,你和謝總的關係不正常。”
“為什麼?”她以為他們隱藏得很好。
“還記得咱們和謝總孟小姐一起吃飯那次嗎?謝總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樣,而你卻一直跟他置氣似的,我就坐你邊上還能發現不了?”
“還有那次在飯店,你在走廊和謝總說話被我撞見,我就更加覺得你們之間有事。後來你給我送飯……謝總是追著你出去吧?你們後來……”小周說不下去了,拿起杯子咕嘟嘟地喝了大半杯的可樂。
原來小周陽光開朗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如此纖細敏感的心。
楊沫拿了一張紙巾遞給小周,“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我欺騙了你,你想怎麼懲罰我都行。”
小周接過紙巾擦了把臉,“楊沫,你告訴我,你和謝總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我不信你會為了錢和他在一起背叛我,我也不信謝總會因為你背叛孟小姐。”
楊沫看著這樣的小周,刻意封閉了多日的情緒瞬間就崩潰了。她不知道該從何講起,卻又不得不說。她沒有權利再拒絕小周的任何要求,所以決定把化膿的傷口都扒開,將那個疼痛一點一點地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