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黎明,天色是青灰色的,像一塊浸了水的冷鐵。
江家大院裏,死寂得可怕。
往日裏,這個時間點早該是張桂芬催促李秀蘭做飯的嗬斥聲,或是江紅梅抱怨沒睡好的嬌氣聲。
可今天,什麼聲音都沒有。
仿佛昨夜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波,將這個家裏所有的聲帶都給震斷了。
廚房裏,第一個亮起燈火的,是江建國。
他沒有叫任何人,自己動手,淘米,生火。
動作不快,卻有條不紊。
灶膛裏的火光跳躍著,映在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忽明忽暗,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很快,一鍋玉米糊粥的香氣,伴隨著微弱的“咕嘟”聲,開始在冰冷的空氣裏彌漫。
這香氣,像一條無形的鞭子,將各個房間裏假寐的人,一個個都抽打得睜開了眼睛。
李秀蘭是第一個悄無聲息走出房門的。
她懷裏抱著已經醒了的丫丫,看到灶前那個高大挺拔的背影時,腳步下意識地一頓,眼神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有敬畏,有感激,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想要靠近的依賴。
昨夜,她和丫丫分食了那塊紅燒肉。
女兒吃得滿嘴是油,睡夢中都在砸吧著嘴。
而她自己,在咽下那口久違的肉香時,感覺暖流不僅是流進了胃裏,更是流進了那顆早已冰封僵硬的心。
她沒有上前,隻是抱著丫丫,靜靜地站在門邊,像一個忠誠的哨兵。
接著,是江衛國、江紅梅、江衛東。
他們一個個像是夢遊般,頂著浮腫的眼泡和灰敗的臉色,從各自的房間裏挪了出來。
他們不敢看江建國,甚至不敢相互對視,隻是低著頭,找地方坐下,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屈辱和怨憤的氣息。
最後,張桂芬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來,看到丈夫好端端地坐在灶前,眼神裏閃過一絲怨毒,但很快就被恐懼所取代。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默默地坐到了離他最遠的位置。
一鍋粥,擺上了桌。
沒有碗筷碰撞的清脆聲,隻有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建國給自己盛了一碗,也給李秀蘭和丫丫盛了一碗,粥明顯比別人的要稠一些。
他將碗推到李秀蘭麵前,沒有說話,但意思不言而喻。
李秀蘭默默地接過,低聲說了句:“謝謝爸。”
然後一勺一勺地喂給丫丫。
這頓早餐,成了一場無聲的審判。
江建國吃得坦然自若,他的每一個動作——咀嚼、吞咽,都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這從容,對於江家其他三人來說,就是最殘酷的淩遲。
江衛國端著碗,玉米糊的味道在他嘴裏卻比黃連還苦。
他能感覺到父親那看似不經意,實則如影隨形的目光。
昨天的羞辱,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臉上,讓他第一次對自己那點“文化人”的自尊產生了懷疑。
他意識到,在絕對的暴力和不講理的父權麵前,他那些所謂的“計謀”是何其可笑。
他恨,恨得牙根癢癢,但他更怕。
他告訴自己,必須忍,必須等待時機,下一次出手,必須要一擊致命。
江紅梅則把頭埋得快要到碗裏去,她不敢想象今天去廠裏,會麵對什麼樣的指指點點。
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平日裏嫉妒她的女工們幸災樂禍的嘴臉。
這一切,都是拜她這個突然發瘋的爹所賜!
而江衛東,則是純粹的恐懼。
他吃飯的時候,手都在微微發抖,生怕父親的巴掌會再次毫無征兆地扇過來。
他現在看江建國,就像看一頭隨時會擇人而噬的猛虎。
終於,江建國放下了碗,發出“嗑”的一聲輕響。
所有人的動作,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昨天那事,讓我覺得......這人上了年紀,身子骨就是不行了。”
江建國緩緩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微微皺起了眉頭,“今天跟廠裏請了兩天假,歇歇。”
江衛國和江衛東心裏同時咯噔一下。
請假?
他想幹什麼?
難道是昨天的臟水真起了作用,隻是發作得慢?
張桂芬下意識地就想開口關心,但一觸及丈夫那冰冷的眼神,又把話咽了回去。
江建國看都沒看他們,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打算進一趟西山。早些年聽一個采藥的老人說過,山裏有種草藥,對調理身子骨有奇效。我去碰碰運氣,找找看。”
進山?
這個消息,讓幾個心懷鬼胎的人,心思頓時活絡了起來。
西山那是什麼地方?
雖說離城不遠,但山林深處也是人跡罕至,蛇蟲鼠蟻、野豬狼獾,都不是沒可能的。
這要是......
在山裏出了什麼意外......
江衛國和江衛東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壓抑不住的火苗。
“爸,山裏危險......”
江衛國假惺惺地勸道,語氣卻毫無誠意。
“是啊建國,你一個人......”
張桂芬也跟著附和。
“閉嘴。”
江建國冷冷地打斷他們,“我的事,輪不到你們管。”
說完,他站起身,不再理會眾人。
一直沉默的李秀蘭,卻在此時動了。
她將丫丫安頓在椅子上,快步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拿著江建國那個軍用水壺走了出來,裏麵已經灌滿了晾好的溫開水。
接著,她又跑回自己屋裏,用一塊幹淨的布,包了兩個昨晚剩下的窩窩頭,一並遞了過去。
“爸,帶上吧,路上吃。”
她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晰。
江建國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這個兒媳婦,似乎正在發生著某種悄然的蛻變。
她不再是那個隻會瑟縮在角落裏的影子,開始懂得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立場。
“嗯。”
他接過東西,點了點頭。
這個簡單的互動,落在江衛國和張桂芬眼裏,卻無異於一記響亮的耳光。
李秀蘭的這個舉動,無疑是在向全家人宣告,她已經徹底站到了江建國那一邊。
江建國回到自己房間,開始為進山做準備。
他從床下的木箱裏,翻出一把用了多年的柴刀,刀刃有些鈍了,他便拿出磨刀石,蘸著水,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打磨起來。
“唰......唰......唰......”
的聲音,在死寂的院子裏顯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打磨著殺意,讓聽見的人心頭發緊。
他又找出一卷結實的麻繩,一小包鹽,還有一個用油布包好的火鐮和火石。
所有的東西,都用一個破舊的帆布挎包收好。
做完這一切,他換上一身耐磨的舊工裝,腳上蹬著一雙厚底的解放鞋,整個人看起來,精悍而幹練,完全不像一個要去尋藥的病人,倒更像一個準備進山狩獵的獵人。
當他背著挎包,手裏提著那把磨得鋥亮的柴刀走出房門時,院子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沒有和任何人道別,徑直走向大門。
就在他的手即將拉開門栓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冷冷說道:“我不在的這兩天,都給我安分點。要是讓我回來知道,誰又欺負了秀蘭和丫丫......”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威脅,比任何惡毒的咒罵都更讓人膽寒。
說完,他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霧裏。
院子裏,壓抑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直到那遠去的腳步聲徹底聽不見了,江衛東才湊到江衛國身邊,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顫抖而又興奮地說道:“哥......他......他真的一個人進山了......”
江衛國沒有立刻回答。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反射著冰冷的光。
他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眼神變幻莫測。
父親的突然強硬,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而現在,父親自己走進了那片充滿未知和危險的深山。
這是危機,還是天賜良機?
“哥,你說......西山那麼大,路又不好走,萬一......他要是腳滑摔下山崖,或者碰到什麼野獸......”
江衛東的聲音裏,充滿了惡毒的暗示。
江衛國緩緩地轉過頭,看著自己這個愚蠢而又貪婪的弟弟,臉上第一次沒有露出鄙夷,反而是一種詭異的平靜。
他沒有回答江衛東的問題,隻是幽幽地說了一句:“山裏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呢?我們......等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