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門還開著,唐瑾瑜不在屋子裏,周嘉言又急忙去了院子。
院子裏,昏黃的燈泡下,一道身影正蹲在地上。
是唐瑾瑜!
她正把他們那兩件破舊的臟衣服按在搓衣板上,一下一下,用力地搓洗著。
這年頭的肥皂堿性大,她的手很快就被泡得通紅。
嘩啦啦的水聲,和搓衣板單調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周嘉言就這麼愣在屋門口的陰影裏,一動不動。
那個從來不幹家務,連碗都嫌臟不肯碰一下的媽媽,現在卻在冰冷的水裏,洗著他們帶著酸臭味的臟衣服。
他眼眶一熱。
難道......媽媽真的變了?
周嘉言在門口的陰影裏,站了很久。
久到他冰冷的小腳都開始發麻。
唐瑾瑜似乎是累了,直起腰捶了捶後背。
他心裏一驚,生怕被發現,像隻受驚的小兔子,轉身就躥回了自己那間小黑屋。
縮回冰冷的被窩,他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腦子裏,全是唐瑾瑜在昏黃燈光下,一下一下搓著衣服的背影。
唐瑾瑜洗完最後一件衣服,擰幹,小心翼翼地晾在院子裏拉著的鐵絲上。
她找了根竹竿撐高,免得拖到地上。
做完這一切,她才感覺後腰一陣酸痛。
自打結婚,這幾年家務都是周景川在做,她的身子都變懶了。
她都想象不到,這些年周景川一個人又帶孩子又做家務,沒抱怨半句,是怎麼撐下來的。
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自己屋裏,還沒坐兩分鐘,就看見周景川走進來了。
重生後,兩人頭一次單獨同處一間屋子。
唐瑾瑜的心跳漏了一拍。
還沒等她開口,周景川就一言不發的走到牆角的櫃子,抱出了一床破舊的棉被和枕頭。
然後,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鋪開了。
唐瑾瑜愣住了。
他這是要睡地上?
一個念頭猛地竄進她的腦海,她這才想起來。
除了新婚那晚,這張床,她再也沒讓周景川碰過。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當年,她唐瑾瑜是什麼人?
紅星機械廠一枝花,生產科最年輕的正式工。
人長得漂亮,工作又體麵,不知道多少人眼紅。
上門提親的踏破了門檻,可那些男人,哪個不是看中了她手裏的鐵飯碗,想借著她一步登天?
她心高氣傲,根本瞧不上。
眼看二十好幾了,已經算是老姑娘。
風言風語一下子就起來了。
說她眼光高,沒人要,怕是要當一輩子老姑娘。
就在那時候,她遇到了周景川。
他受了傷,倒在路邊,是她把他送去了醫院。
後來才知道,他是外地來的,還無父無母。
恰好,廠裏要按家庭人口分房子。
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也為了能分到一套兩室一廳的大房子,她鬼使神差地找到了周景川。
“你,願不願意跟我結婚?”
她問得直接,像是在完成一個任務。
她以為他會拒絕,或者嘲笑。
可他隻是沉默了片刻,就點了頭。
“好。”
就一個字。
唐瑾瑜以為,日子就這麼各取所需地過下去了。
她甚至想過,周景川年輕力壯,長得也好,或許就這麼踏踏實實過一輩子也不錯。
可新婚第二天,她就在他的錢包夾層裏,發現了一張女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溫婉,眉眼彎彎,一看就是被精心嗬護長大的。
她拿著照片去問他,他卻隻是把照片收了回去,什麼也沒說。
那沉默,在唐瑾瑜眼裏,就是默認。
原來,他心裏早就有人了。
後來,她“最好的姐妹”劉楚蘭知道了這件事。
劉楚蘭拉著她的手,一臉痛心。
“瑾瑜,你怎麼這麼傻!”
“他心裏裝著別人,還願意跟你結婚,圖你什麼?”
“還不是圖你人漂亮,工作好,能讓他找到好工作,在這兒站穩腳跟!他跟那些想占你便宜的男人,有什麼區別!”
一字一句,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紮在唐瑾瑜的心上。
是啊,有什麼區別?
都是騙子!
從那天起,她心裏的那點溫情,徹底被恨意澆滅。
她不許他去找工作,把他死死摁在家裏,讓他成了全廠家屬院的笑話,人人都罵他吃軟飯。
她就是要折辱他,作踐他。
她自己不好過,他也別想快活!
所以,這張床,他再也沒資格上來過。
......
“嘩啦——”
棉被鋪在地上的聲音,將唐瑾瑜從回憶裏拽了出來。
她看著那個已經躺下,背對著她的高大身影,心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堵住,悶得發慌。
冰冷的水泥地,隔著一層薄薄的棉被,能有什麼暖意?
唐瑾瑜看著周景川的背影,心口那塊石頭,越壓越沉。
錢包裏那個女人的臉,又一次浮現在她眼前。
笑得溫婉,眉眼彎彎。
是,她介意。
上輩子介意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
可如今,她都死過一次了。
再糾結這個,還有什麼意義?
何況......
她想起他笨拙地給孩子們擦眼淚的樣子。
想起他把碗裏最後一塊肉夾給小言小語的樣子。
想起這幾年,不管她怎麼打罵,怎麼折辱,他都一聲不吭,把這個家扛起來的樣子。
洗衣,做飯,照顧孩子。
他什麼都做了。
隻要......
隻要他不像李建斌那對狗男女一樣,把人騙得團團轉,最後還要了她的命。
隻要他不出軌,不把別的女人領進家門。
這日子,她願意好好過下去。
想到這,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什麼天大的決心。
屋裏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她幹澀的嗓子動了動。
“周景川。”
地上的男人身子一僵,但沒有動。
“天涼了,地上冷。”
她頓了頓。
“你......上來睡吧。”
話音落下,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
周景川猛地翻過身。
他驀然看向床上的女人,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全是探究和懷疑。
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唐瑾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快得要命。
她咬了咬唇,沒再說話,隻是默默地往床裏側挪了挪,空出了一半的位置。
這個動作,比任何話語都更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