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婚
1
紫金底繡鳶尾花的旗幟是端王府標識,眾人遠遠瞧著就認了出來,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語。
“來了——”
駿馬拉著馬車從官道上疾馳而來,並無顯赫的儀仗,隻一個趕車的紅衣侍女。
侍女熟練地勒停馬,跳下車來,車裏另鑽出一個穿著青綠裙子的侍女,她放下腳凳,從裏扶出一位女子。
吳鄒氏忙與幾個夫人迎了上去。
“王爺已經先行入城,我等在此等候帝姬多時了。”
赤盞氏勢力大半被褚紹瀾蠶食後,朝中力量重新分割。他不顯山不露水,但已經營得讓人不可忽視。
幾位皇子感受到了威脅,聯手向褚巍進言,道褚紹瀾如今野心甚重,留於朝中,恐怕他不日將有二心,不如將他攆出都城。
褚巍人老了,疑心也重起來,多聽了幾句讒言,當真將褚紹瀾攆去他的封地曆城。
褚紹瀾恭順地聽從了父親的命令,褚巍滿意了,認為兒子還是那個孝順的兒子,並無變化。
實則如今棋局已成,不管褚紹瀾在或不在上京,都無所謂。
上京沒有動靜能逃得過他的眼睛。
曆城並不算富裕,隻是邊陲小城,但夫妻兩人都對曆城甚為滿意。
無他,曆城距離中原十城太近了。
朝野上下隻當中原十城是予取予求的錢袋子,往往付出百倍金錢才能換取一絲喘息的餘地,故而雖被北齊強占二十年,但十城中人從未熄了回歸南朝之心。
但無人組織,無人領頭,心餘力絀。
直到謝舜華前來和親。
她瞄準了中原十城,要將這塊肥肉從北齊撕下來,叼回南朝去。
北齊軍營中關押著不少從南朝俘虜過來的將領,謝舜華神不知鬼不覺地救出一些得力且對南朝忠心的來,將他們改頭換麵,用北齊身份一點點滲透進官場裏。
如今的中原十城,看起來仍在褚巍的掌控之下,但已隱秘地湧起了另一股力量。
2
聽聞帝姬夫婦前來曆城,城中早已翹首以待。
曆城歸屬同州路,故而同州路官員家眷一早就侯在了城門處,等著迎接二人。
褚紹瀾騎馬,已先行進城,留下女眷等候謝舜華。
同州路統軍使夫人吳鄒氏笑語盈盈地向謝舜華介紹了女眷。
謝舜華一一微笑頷首,在眾人簇擁下換上一架寬敞些的八駕馬車。
吳鄒氏伴著坐於馬車上,她為人爽利,話音清脆,一路上介紹不停,“帝姬是頭回來曆城罷。這片有我們的幾個馬場,都是好馬,照著軍馬養的,帝姬下去瞧了就知道了。
“除了馬場,器屬司近來新做的幾樣弓弩,都是小巧輕便,易於攜帶的,隔老遠就能射中人——”
吳鄒氏說著說著,見謝舜華隻是聽,不曾答,不免羞赧道:“帝姬約莫是嫌我煩了。我爹從前是同州軍的,我從小跟著他就看這些,打心眼裏歡喜,說起來就不免嘮叨些,沒個女人樣是吧。”
謝舜華看出她自嘲之下的窘迫,很善解人意地對她笑,“哪裏的話。你講得很好,我聽入神了才沒顧著應你。你能懂這樣多,是很不平常的。”
吳鄒氏鬆了一口氣,更滔滔不絕起來,“我懂得不算多。這些姊妹們,父兄大多是同州軍裏的,我們從小耳濡目染,大都知道些。要說顧家嫂嫂,年輕時候還上陣殺過北齊人呢。”
說到這裏,吳鄒氏不免哽咽,拿起手帕抹淚。
“我們這些人,日夜都盼著帝姬來呢。帝姬來了,我們才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謝舜華也不免心中觸動,她許諾道:“我來,就是為了帶你們回家的。”
吳鄒氏聽著這話,既哭又笑。
馬車滾碌碌,不一時就進了城,吳鄒氏連忙將眼淚擦幹,“午膳時分了,還請帝姬萬勿嫌棄,到妾的府上用些茶飯吧。”
“午膳不急。我今日剛到,還想見見諸位大人,興南軍的籌建還有許多瑣事要同大家商議。送我過去吧。三四日前消息就該送達了,想來諸位大人已經在等著了。”
吳鄒氏一愣,“王爺不是已經進城了嗎?”
她以為,這樣的大事,得是王爺做主的。
謝舜華聽出她的意思,並不生氣,她習慣了這樣的質疑,淡淡道,“他不會過去的。”
吳鄒氏不解,依言將馬車停在了醉仙居後門。
臨走前,謝舜華忽然問道:“我該叫你什麼?”
吳鄒氏一愣,她方才已經向帝姬介紹過丈夫的官職與自己的姓氏,許是帝姬忘記了。
於是她又說了一遍:“妾嫁的是同州路統軍使吳鬆濤。帝姬喚妾吳鄒氏就是。”
“不,我是說你的名字。”
“景巧。我叫鄒景巧。”
謝舜華朝她燦爛一笑,“好。景巧,我記住你了。”
鄒景巧有些激動,自出嫁以後,再沒人問過她的名字。大家不是叫她吳鄒氏就是叫她吳家嫂子。
比起那個不知麵貌的王爺,鄒景巧其實更對這位笑語盈盈的帝姬有好感。
隻有南朝人的帝姬才會真心實意地為南朝人打算。
如果叫鄒景巧選,她更願意隻奉帝姬為主。
隻可惜,這也不是她能決定得了的。
鄒景巧眼帶惋惜地看著謝舜華走入醉仙居。
3
早有得了吩咐的小二,見到謝舜華身上所佩戴的青玉團龍佩,便上前來,躬身為她引路:“貴客請往這邊走。”
醉仙居瞧著不大,實則拐過幾個彎,撥開一樹繁花後,裏麵別有洞天,一個幽靜的小院赫然出現在眼前。
小二引著謝舜華到院中,便垂首告退。
此時院中已經坐著幾家夫人,她們都是跟著夫婿來的,男人都在裏間談事,她們則在外等待。
見謝舜華進來,對她頗為友好地笑笑。
謝舜華今日衣裳首飾都選得低調,並無任何彰顯帝姬身份之處。
這些夫人並不認識帝姬,見這女子衣飾尋常,又年輕貌美,隻當她也是誰家少夫人。
有位稍年長的站起來,想招呼她坐下,誰知謝舜華朝她們微微頷首回禮之後,她身後的侍女便要去推裏間的門。
那夫人要出口製止時已經來不及了。
一柄長劍抵在了青衡的脖頸上,謝舜華眼疾手快,將青衡護在身後。
“誰許你擅闖的?”
黑山似的男子站在她們跟前,眼神警惕地打量著謝舜華。
謝舜華取下身上的玉佩,問他:“你不識得這青龍團紋佩?我自是受邀前來共商大事的。”
男子不為所動。
“若非是這青龍團佩,你這侍婢的腦袋就要分家了。裏麵在商議大事,哪有女人進去的道理,你官人沒教過你規矩麼?”
謝舜華笑了一聲,青衡能清晰地看到她眼裏升起一簇怒火。
青衡知道,恐怕有人要倒大黴了。
謝舜華問:“我還從未聽過這樣的規矩。倘若舜華帝姬來了,也是這樣的道理?”
男人從鼻孔裏哼一聲,“舜華帝姬嫁了端王,自然是由端王爺替她主理大事,哪有金尊玉貴的帝姬親自拋頭露麵的道理。”
謝舜華笑了笑,最後一次問他,“我當真不能進去?”
“不能。”男人斬釘截鐵地回答。
謝舜華於是好脾氣地退下,坐至另幾位夫人身邊。
4
幾位夫人紛紛寬慰她道:“妹子,別往心裏去。那位是同州路統軍使吳鬆濤吳大人,說話向來直一些。我們都曉得你是想多使一份勁,有這心就好了呀。外麵的事,讓他們男人忙去吧。”
“是的呀。你要跟吳大人計較,那這心裏可就痛快不了了。”
但也有人與謝舜華想法一致。
“憑什麼不能計較。我就看不慣這些男人自作主張,顧姐姐,你說句話呀,當初我們誰還沒跟著父兄上過戰場啊。怎麼如今我們就成了沒見識的女人了。”
被叫到的顧桉樺歎了口氣,“看不慣,也沒法子啊。”
她看一眼謝舜華,隻覺她與自己很像,溫聲安慰道:“別難過。都是這樣過來的。”
謝舜華唇角笑意淡淡,“無妨。我不在裏麵,他們什麼都決定不了。”
她說這話,眾人聽了都有些吃驚,麵麵相覷。
恰在此時,同州路轉運使唐維引推門而出。
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等來端王夫婦。他分明一早就安排人去接了呀。
可別出了什麼岔子。
他頗為焦急地問吳鬆濤:“怎麼回事?人怎麼還沒到?”
吳鬆濤剛要辯解,唐維引眼角餘光卻瞥見了正坐在一旁閑閑飲茶的謝舜華。
他大驚,連忙迎了上去,當即跪下行禮,“微臣見過帝姬。”
眾人大驚,連忙一齊跪下行禮。
謝舜華喝著茶,悠閑地轉著茶杯,並沒有要讓唐維引起來的意思。
“唐大人,我記得上次見麵,是三年前的除夕夜宴罷。”
她語氣不重,卻叫唐維引生出冷汗涔涔,他硬著頭皮答:“是,帝姬記性甚好。”
謝舜華莞爾一笑,“可唐大人記性不大好啊,連自己的主子是誰都忘了。”
唐維引連連叩頭,“微臣不敢。是帝姬將臣從戰俘營裏撈出來,改換了身份,又給了臣體麵,臣不敢忘本。”
謝舜華收了笑,“從前我困於上京,一舉一動皆在人眼皮子底下,許多事不便自己來做,少不得要借一借端王殿下的名義。我隻顧著為諸位前程費盡心思,卻忘了要告訴諸位,到底在為誰做事,竟換來今日被拒之門外。”
她嗤笑一聲,吳鬆濤背皮一緊。
唐維引頭皮發麻,“是,是臣的疏忽。”
他轉過身對眾人訓話:“你我能從北齊戰俘營中脫身,改頭換麵,如今在中原十城謀得一官半職,全靠帝姬上下運作。從前我不曾說,是怕暴露帝姬身份,如今諸位可要記清楚了。”
但偏有人不自量力,“臣等感念帝姬恩德,帝姬與王爺夫妻一體,往後我等稟事,就由王爺轉給帝姬聽罷。帝姬到底隻是內宅婦人,不好在外拋頭露麵——”
他話未說完,展晴已經抽刀出鞘,好幾個人躲閃不及,身上濺了血。
謝舜華從青衡手中接過一張薄薄的身契,念道:“南奴常望,生於汴州乾呂鄉,俘於汶陵城。甲辰年出逃,未追回。”
她念完了,將那薄薄的一張紙扔到屍體上,紙張浸了血,很快字跡便汙了。
“這奴隸出逃,妄圖劫掠財物,被我的侍女一劍斃命了。諸位,都看清楚了?”
她還笑著,眾人卻感到森森寒意。
唐維引連忙表忠心,“我等以帝姬馬首是瞻,絕無二心。”
謝舜華這才收了笑,冷冷道:“換句話說,你們都是靠我活著,我才是諸位的主子。認不清的人,恕我謝舜華不能與他共謀大事了。”
“臣知錯,還請帝姬饒恕。”吳鬆濤跪下請罪。
“我知道你。沒你媳婦聰明,也沒你媳婦會說話,往後,讓你媳婦替你來吧。”
滿堂寂靜。
吳鬆濤遲疑一瞬,但目睹方才那人下場,一句話不敢再多說,低頭應是。
謝舜華見他應了,撥著手上新塗的蔻丹,十分滿意,“諸位在外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好總是這麼興師動眾地集會。往後,我自會在王府籌辦宴會。讓你們的妻子與女兒來就是。
“畢竟我隻是一個內宅婦人,為免暴露,勞諸位遷就遷就我。”
誰又敢說不呢。
眾人連連應是,大氣不敢喘。
“好了。今日就到這吧。往後,我說什麼,諸位執行就是。”
謝舜華輕飄飄地說完這話,轉身離開。
她走後,一屋子人才算喘過氣來。
5
“主子,帝姬那邊已經結束了。”
展映恭恭敬敬地前來稟報。
“嗯。”褚紹瀾波瀾不驚地翻過一頁書。
展映瞧著主子的臉色,察言觀色:“中原十城,往後就由帝姬做主了嗎。”
“她有這個本事。”
“是。”
展映幾個看褚紹瀾的眼色行事,原本待謝舜華已經足夠恭敬,如今更是俯首帖耳,一律命令無有違抗。
但有時展映也會困惑,不當差時與展晴一道吃酒,不免問道:“你我如今,究竟算是誰的人啊?”
展晴一向比他聰明,聞聽此言笑了兩聲,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是主子的人。”
“可他們夫妻一體,主子的人,不就是帝姬的人嗎?他們倆的命令,我們不都得聽嗎。”
展晴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長,“你真是太年輕了。我問你,若是帝姬命令你去殺主子,你聽是不聽?”
“當然,當然不聽啊。”
“可若主子下令讓你殺帝姬呢——”
展映啞口無言,“主子待帝姬這樣好,連十城都給出去了,主子,主子怎會下令讓我去殺帝姬呢——”
展晴嗤笑一聲,飲了口酒,沒接這話,隻隱晦地提點他,“總之呢,你長點心眼。有些事,隻有女人能看得明白。”
展映嘟囔了幾句,沒再說話。
隔天他就闖下了禍事。
陳家的人來送賬本,與曆城田莊的賬本趕到一處,堆在一起,展映迷迷糊糊地將兩堆賬本一齊抱去了謝舜華院子裏。
直到晚上褚紹瀾問:“陳家的賬本白日就該送來了,怎麼沒看到。”
展映這才意識到,許是闖禍了。
他硬著頭皮回答:“白天田莊的賬本也送來了,我沒經意,許是一齊抱去了帝姬院子裏——”
展映試圖辯解,“主子與帝姬夫妻一體,賬本放在帝姬那裏也是安穩的——”
他的話戛然而止,他從未見過主子這樣沉怒的眼神。
褚紹瀾猛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往外衝。
展映連忙跟了上去。
行至謝舜華書房外,她點著燈,正在翻看一本《園治》。
褚紹瀾記得她說過,她想自己整飭一番曆城的王府。
一旁的賬本堆疊如山,不知她看是沒看過。
如果她已經看了——
褚紹瀾感到自己心緒有些不穩。
向上爬的人,任誰手裏都不可能幹淨,總會沾些帶人血的生意。這幾乎是他的命門所在。
他並非不信任謝舜華,但他不擅長賭人心。
他還是習慣將局勢掌控在自己手中。
褚紹瀾定了定心神,抬腳走進去。
謝舜華見他來,並不意外,將書放下,“來拿賬本的對嗎?”
說話間,展晴捧出一遝賬本來,封簽完好,顯然是還未翻閱過。
“你沒看過?”
他有些意外。
謝舜華眼皮都沒抬,“這些賬本瞧著與莊子上送來的不大一樣,想來是展映送錯了。怕貿然給你送去惹你多心,便等你自己來拿。”
褚紹瀾被戳穿,倒也不心虛,大大方方承認,“多謝。”
她翻著書頁,“不必。夫妻間過日子麼,還是要糊塗些。”
褚紹瀾讚同。
展映連忙捧了賬本,跟在褚紹瀾身後一道出去。
此事之後,展映自跑不了一頓軍棍,他被痛打了一頓後,牢牢記住了自己到底是誰的人。
展晴對此幸災樂禍,在他躺在床上長籲短歎之時,飲著酒嘲笑他:“我有沒有勸過你。”
展映隻能哀嚎:“我又沒成過親,我哪知道啊。”
其實展晴偶爾也會困惑。
主子待帝姬絕對稱不上不好,甚至十分用心。
他雖不愛在言語上表露,但實事一件也沒有少幹。
帝姬喜歡在湖心亭中央看雪,吹冷風後容易得風寒。主子瞧見了,就默默吩咐人給湖心亭加了擋風簾子,鋪了狐裘,設了暖爐,可以一邊看雪一邊飲熱茶。
第二年又不計銀錢靡費地鋪了地龍過去,那之後,帝姬再沒因著看雪而得過風寒。
帝姬初時秘密籌建興南軍並不容易,主子費十分勁才從幾個南朝大商賈處得來的錢糧,全給了帝姬。
展晴本想替主子邀功,但主子雲淡風輕地一句:“給都給了。有什麼好說的。”
展晴也不好再開口。
帝姬也是同樣。
她其實並不擅長操持府內事宜,但這麼多年,為著王爺不喜外人,不信外人,王爺的貼身事宜,大多還是由帝姬親自操持的。
帝姬在湖心亭擁爐看雪時,主子若有空,大多時候都會陪著。
帝姬看雪,他就在旁為帝姬烹茶。
兩人雖一句話不說,靜靜的,也如神仙眷侶一般。
很難想象這樣的兩個人,互有算計,互相防備。
他們對彼此的戒備心知肚明,也都默契地隻當不知。
與陳家的生意,主子絕不會告訴帝姬。帝姬那處,也有些事宜是絕不許展晴參與的。
但拋開這些,兩人就是天底下最和睦的夫妻。
展晴身在局外尚且迷惑,他們身在其中,難道就不會淪陷嗎?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演著演著,就不會變成真的嗎?
至親至疏夫妻,大抵如此。
展晴看不明白,因此早就不看了。
管他呢。她飲下一口酒。
她可不能像展映似的犯蠢。
6
日子就這麼平穩地過著。
曆城之內,大小事宜都由褚紹瀾做主,人一旦擁有了權力,身邊就都是好人了。
他每日麵不改色地批閱從上京傳來的密報,一步一步精心謀劃著他的棋局。
與府內謀士商議半晌後,走出書房,他就能見到院子裏謝舜華精心培育的花。
曆城端王府當真是由謝舜華親自設計的。
她不喜歡原來的格局,嫌直勾勾的幾道牆太過枯燥乏味,全部推了,自己畫圖重新布置。
她挖了幾道溝渠,引活水入園,精心計算樹與花栽植的位置,順著連廊走過來,從漏窗望進去,一步一景,步步不同。
夏日無論日頭多麼毒辣,也絕不炎熱,曲水清澈,倒映蒼鬱樹影,行在院中,十分閑散自在。
這個園子,她取名合璧園。取自“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
她就在合璧園中招待各家夫人與小姐。
那時舜華帝姬的合璧宴是很出名的。眾人都以能前來赴宴為榮。
合璧宴太過出名,來的人也太多,以至於誰都想不到,秘密謀反的興南軍,是在合璧宴上一點點壯大起來的。
中原十城一點點地被謝舜華攥實在手裏。
兩人都在有條不紊地實施自己的計劃。相處多年,早已有了默契,劃分好勢力範圍後,各自行事,互不幹涉,隻相輔助,扶持著一步步蠶食北齊。
好些時候,他們之間不需言語,隻消一個眼神,彼此就能心領神會。
褚紹瀾多年來未曾納妾,身邊隻有謝舜華一個。哪怕下屬主動討好,欲獻上美人,他也不為所動。
他倒並未刻意為謝舜華守著什麼,隻是不放心外人,不想莫名其妙的人靠他太近。
但在外人看來,這自然是兩人情深意重,恩愛不疑。
鄒家、薑家和途家的幾個小娘子,那時愛黏著謝舜華,合璧宴之前的一兩月便日日前來幫忙,有時也想法設法地留下用晚膳。
展晴起先還擔心這幾個小娘子動什麼歪心思,十分提防。
有一日,小娘子們終於在晚膳時留下。
褚紹瀾來時,見有外人在,有些詫異,本想去外間吃,但謝舜華道:“不必。這些小娘子日日都來,與我的妹妹沒甚麼區別,你作為姐夫,留下也無妨。”
褚紹瀾這才勉強留下。
席間幾個小娘子十分安靜,一句話都沒有,隻是垂著頭乖巧地吃飯,隻有展晴能看到她們擠眉弄眼,低頭咬著筷子,臉都快憋紅了。
這頓飯吃得褚紹瀾莫名其妙,吃完後就走了。
謝舜華倒是很平靜,照舊吩咐展晴,好生送小娘子們出去。
展晴走到前麵引路,聽見她們在背後嘰嘰喳喳地議論。
“王爺生得真好看,與帝姬坐在一起也太相配了。”
“是啊是啊。王爺竟然真如傳聞般,日日都來陪帝姬用晚膳。”
“但你們不覺得王爺也太冷淡了些,他同帝姬都不怎麼說話。”
“方才席間你沒看見麼,有些湯汁濺到帝姬手上了,王爺立刻捉了帝姬的手,看有沒有燙傷。如果不是眼神時刻都在那個人身上,怎會有這樣快的反應呢。”
“對呀!看帝姬並不詫異的樣子,看來王爺常做這種事,帝姬都習慣了呢。”
小丫頭們嘰嘰喳喳,很是歡快,聽得展晴差點氣笑出來。
小姑娘們根本沒那樣的心思。
她們隻是喜歡帝姬這樣美貌又溫柔的姐姐,好奇與這位姐姐相配的男子是什麼樣的。
原來是她的心太臟了。
過了不久就是謝舜華的生辰,鄒家小娘子擅丹青,畫了一幅兩人坐在一處的圖。
畫中褚紹瀾握著謝舜華的手,專注地看著她。
畫者技藝高超,將兩人神情刻畫得惟妙惟肖。
她並未特意渲染濃情蜜意,但一人專注,一人習以為常,坐在一處,年貌相當,般配非常。叫人一看就知,這是對多年恩愛的夫妻。
幾個小娘子獻寶似的將這幅畫捧來,在謝舜華眼前鄭重地打開。
謝舜華瞧了,笑盈盈地道:“鶯歌的畫自然是好的。”
青衡便以為她是喜歡這幅畫的,當晚清點生辰禮收歸庫房時,特意拿來問了謝舜華一句:“帝姬,鄒小娘子送來的這幅畫要掛起來嗎?”
謝舜華的手穩穩地翻過一頁醫書,“不必。收起來罷。”
恰好褚紹瀾在,他對書畫造詣不高,看不懂畫,但卻喜歡畫中兩人的神態。
於是他叫住青衡,“這幅畫掛到我書房裏去吧。”
謝舜華抬起眼來,有幾分詫異。
褚紹瀾沒有解釋。
於是她也沒有問。
那幅畫掛到褚紹瀾書房裏去了以後,曆城中有關端王夫婦恩愛的傳言就越來越多了。
還有些大人效仿褚紹瀾,在書房中也掛上自己與夫人的畫像,竟也成了一時風流。
後來褚紹瀾回想在曆城的兩三年,竟是他此生,難得的一段溫馨時日。
好的辰光總是轉眼即逝的。
上京傳來密報,褚巍病了。
褚巍從未打算將皇位交給褚紹瀾,他密詔七皇子褚紹觀回上京。
這封密詔被鄒家攔截,送到謝舜華這裏。
褚紹瀾閱後即焚,“時機已到,是時候回上京了。”
7
一個月後的太子冊封大典,成了群臣的噩夢。
素來以仁義著稱的六皇子,鐵麵修羅似的忽然出現,身後排了一列十六個大小相等的盒子。
他打開來,裏麵是除他以外,所有皇子的頭顱。
連隻有八歲的十七皇子,褚紹瀾也沒有放過。
畢竟他一向信奉斬草除根。
後代史書上往往記載,武帝也死於這場宮變,但其實不是。
宮變之後,褚巍倒是還活著。
暫時的。
並非褚紹瀾不想殺他,而是他已經活不成了。
在褚紹瀾的劍抵上他脖頸之前,褚巍狠命吞下一塊生金,已經仰在榻上等死了。
褚巍抬眼望著天,“吞金好啊,吞金,死得體麵。死之前還有時辰,能將自己這輩子幹的事,想想清楚。”
褚紹瀾不想聽他說話,褚巍既已選擇自盡,又是這樣受盡折磨的死法,他不想在他身上再浪費時間了。
他轉身要走,卻被褚巍叫住。
“回來。好歹也是你爹,死之前聽我說會子話也虧不了你——”
褚紹瀾不想聽。
“有關你娘的,你也不聽嗎——”
褚紹瀾頓住了腳步,轉身回來。
褚巍其實並不如麵上所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事實上,他很痛苦。
尖銳的生金抵在肚裏,活生生穿破腸胃,他說話已經變得很小聲,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
他看見了站在褚紹瀾身邊的謝舜華,忽然笑了一下。
“你看,不管你爹做了多少罪大惡極的事兒,給你挑的這個媳婦,總是好的吧。”
褚紹瀾不應聲,但卻坐了下來。
謝舜華來,是有些事兒想親自問褚巍。
她問褚巍,“我舅舅葉憑欄,現在何處?”
“葉憑欄——”褚巍笑了一聲。
“他投降北齊以後,自是沒了價值。興許在哪片草原上放羊吧。”
怪不得這些年不管她怎麼查,都找不到舅舅的任何蹤跡。原是褚巍早已將他忘在了九霄雲外,褚巍不動作,她自然就得不到線索。
“他還活著嗎?”謝舜華盯緊了褚巍。
褚巍搖了搖頭,“真的不記得了。不過——”
他看著謝舜華,“我倒是還記得你阿娘。”
“你認識我阿娘?”謝舜華打斷他的話,眼中忽然燃起光芒。
“當然。何止認識。朕當年也是禦駕親征,彼時天底下能稱得上朕的對手的可不多。葉瀟瀟算得上一個。”
褚巍回憶起崢嶸歲月,似乎都忘了要疼痛,他看見謝舜華眼裏的光,笑了一聲:“沒聽過你娘的事?”
謝舜華很想硬氣地說當然聽過,但她對母親的想象,至今趨近空白。
連褚巍的眼神裏都帶了些憐憫。
“看來謝康雲還是那麼小氣。當年聊城一役,她以命相搏,死守不退,逼退我北齊十萬鐵騎,若非她,北齊何止拿回十城,半壁江山都得歸了我。你娘是個人物,打起仗來,天底下沒幾個人比得過她。”
聊城一役。
謝舜華心頭微顫。
她和親前,薛芳英親口告訴她的是,那一場大戰,母親貪功冒進,戰死沙場,舅舅投降北齊,做了叛徒。
褚巍顯然知道謝舜華在想什麼。
他笑了一笑。
“都說南人狡詐,但北齊能在馬背上得天下,自然也不是全憑一股莽勁兒。我與南朝的將軍做了一個交易,我們各取所需。”
謝舜華明白了。
阿娘是被薛家賣給了北齊。援軍遲遲不到,她死守孤城,以身殉國。
而薛家已經與北齊達成了協議,北齊吞沒中原十城後退兵,薛家自稱守住了邊線,將過錯全推到阿娘身上,將軍功全歸於自己。
憑著這軍功,薛家,薛芳英,謝舜玉姐弟享受了十餘年的榮華富貴。
“這實在是樁合算的買賣。薛家得軍功,你得中原十城。”謝舜華幾乎要顫抖起來,“而唯一犧牲的,隻有我阿娘。”
褚巍無恥地聳了聳肩,他得意於這樁精打細算的生意。
謝舜華被真相衝擊,險些站立不穩,褚紹瀾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她這才緩過神來,慢慢將胳膊從他手中抽了出來,她說,“我先回去了。”
褚紹瀾點頭,一個眼神,展晴極有眼力見地上前來扶住謝舜華。
她們走後,空曠的大殿上,隻剩下父子兩人。
8
褚巍對褚紹瀾道:“你可不能放她回去。”
“你不必操心。”褚紹瀾沒有與他閑談的心情,死死盯住褚巍,“我娘——”
“你娘,是個大美人啊。
“朕現在都記得,第一次見到你娘的那個下午——”
褚巍的話中十分懷念。
“她就像仙女一樣,穿一身白衣裳,坐在馬車裏,風把車簾吹起來,我看見了她的臉。一眼,我就知道,這就該是我的女人。”
褚紹瀾嗤笑。
褚巍看他一眼,“別用那種眼神看老子。我知道她成親了。那又如何?北齊男人,想要的女人和土地,都是要靠搶來的。”
“禽獸所為。”褚紹瀾用仇恨的眼神看著他。
“哼,胡扯,老子要是不強搶了你娘進宮,哪來的你。”
褚紹瀾冷笑,“我寧願沒有我。”
褚巍輕蔑地嘲笑,“別拿從你娘身上學到的那一套溫良恭儉讓騙自己了。老六,你身上雖然披著那層皮,但你的血與骨,都來自你老子,你生下來就知道該怎麼野蠻,該怎麼掠奪。”
褚紹瀾並不順著他的話自證,他臉上浮出顯而易見的厭惡,“我永遠不會像你一樣。”
褚巍聽了,並不生氣,反倒愈來愈快活開心,“好啊好啊,我北齊,後繼有人了。”
他的目光流連在褚紹瀾身上,是純然的欣賞與欣慰。
“披著一層仁義的皮來做野蠻的事,最容易將那些文人騙得團團轉了。活著的時候是萬人敬仰的仁君,死了還能進宗廟吃冷豬肉。好,好啊。兒啊,北齊,就交給你了——”
褚巍大笑後,氣絕身亡。
他死後樣貌還保持著體麵,褚紹瀾最後看了一眼,毫不留戀地轉身而去。
他眼中無淚,多年夙願得償後,不知何故,心裏反倒空空落落。
他隻是向前走,一直走。
他隻知道自己不能停。
一直到跨出殿門,他才驟然停了下來。
已經是黎明了。
朝陽噴湧而出,萬丈霞光映照在他臉上,他恍然驚覺,黑夜已經過去了。
這一夜太漫長,長到他花了二十八年,才終於走出來。
9
褚紹瀾血洗北齊皇宮後,他已是無可爭議的新君。
北齊一向崇尚武力,往常瞧不上他的人此刻也不免戰戰兢兢地俯首稱臣。
褚紹瀾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將自己母親的陵墓遷出皇陵。他追封生母為盛平太後,另選一塊風水寶地安葬。
旁人不解,褚紹瀾隻淡淡回答:“先慈本是南朝人,若強留於北齊,朕唯恐先慈魂魄難安。”
這無異於是當著全天下人的麵打了親爹的臉。
先帝該有多不好,才能在死了之後讓兒子連夜將親媽的墳墓遷走。
其實照褚紹瀾的意思,他甚至想下旨替母親和離,連北齊的名分也不受。
但他到底顧忌著正統,沒將事情做絕。
但他仍暗地裏吩咐展映,去將母親從前夫婿的屍骨尋回,與母親合葬。
一切瑣事塵埃落定後,褚紹瀾來見謝舜華。
這些時日她並未住在皇後應居的鳳鸞宮,隻隨處選了一座宮殿將就住下,褚紹瀾粗略地瞧了一眼,陳設全無,一應皇後所用的服飾器具都還沒有送來。
到底他剛登基,一切倉促,未曾預備齊全。
他到時,謝舜華正伏案翻查秘閣來往書信,未施粉黛,神情極為專注。
褚紹瀾不曾驚動於她,悄悄走近。
她倒是注意到了他,將紙張翻轉過來,蓋住她正在寫的東西,“你忙完了?”
他輕輕地點頭答應。
見到她,他唇角帶笑,心情頗好地問她:“你想要什麼樣的封後大典。”
“啊?”
謝舜華怔愣。
他耐心解釋,“福壽台雖說雅致,但到底不是長居之處,封後大典後,你就可以正式入主鳳鸞宮了——”
“等一下。”
她打斷他,將一紙契約遞上前來。
“這是絕婚書。我不知你們北齊的規矩,就先寫了,幸好還未封後,省去你我許多麻煩。”
褚紹瀾不解,“我登基之後,我為帝,你自然為後,為何要絕婚?”
謝舜華道:“當初說好的,十年,我助你登上皇位,你將中原十城歸還於我,我帶著這十城歸朝。
“如今你已登上帝位,我也尋到舅舅下落,是時候歸朝討債了。”
她挽起袖子,替他將筆蘸飽了墨汁,將筆遞於他,如這十年裏每一次為他出謀劃策時的雲淡風輕,“我們好聚好散。”
褚紹瀾接了筆,卻長久地沉默。
十年過去,這所謂的契約,他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褚紹瀾擱筆,“我以為,我們合作一直很愉快。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好,才讓你生了想要離開我的心思嗎。”
謝舜華還真仔細地想了想,“坦白說,這十年裏,你做的比我意料之中要好太多了。作為盟友,我挑不出你任何毛病。”
褚紹瀾心裏升起一絲微妙的快感,他幾乎要鬆一口氣,“那可以不走了?”
謝舜華微笑,“所以我才要走。”
“為什麼。”
他不明白。
謝舜華道:“十年前,我被迫和親,你被迫娶我,我們都沒有選擇。
“如今,你已為帝,又遵照承諾將中原十城許給我,我手中握著南城軍,我們都不再是從前那樣舉步維艱的境況了——”
是啊。
正因如此,褚紹瀾才不解。
他們終於不再任人擺布,沒有人再來逼迫他們,那她為什麼還要走。
“所以,我要回朝,替母報仇。要去討還我所應得的一切。”
“這與你我,有什麼衝突。顯然,你可以利用北齊皇後的身份,做成很多事。”
“是,當然。我承認這點。”她說,“也許我適合做北齊的皇後,但我並不適合做你的妻子。難道你覺得,我們很適合做夫妻嗎?”
她試圖說服他。
褚紹瀾思索後答:“我覺得很好。”
她幾乎要笑出聲來,“夫妻做成你我這樣,有何趣味?”
“這有什麼不好嗎?”
褚紹瀾不解。
他目之所及的夫妻,都是這樣過日子。
同床異夢,互相算計與防備,但利益牽扯太深,永遠纏繞在一起。
“你手中握著中原十城,有南城軍的兵符,我願意實實在在地與你共享權力,這些,難道不比容易生變的人心更加牢靠嗎?”
“那你要命的關節,敢讓我知道嗎?”
她笑裏帶了些嘲諷,有些刺眼。
“可以談。”
他說。
但兩人都不再說話。
烹好的熱茶升騰起白茫茫的霧氣,他們漸漸都看不清彼此的本來麵目。
良久,她坦白道:“我不喜歡你。”
她一句不喜歡,殺死了他所有回答。
褚紹瀾的聲音很輕,“你從未告訴過我你對夫婿的期許,卻在突然的一天告知,你要離開。舜華,這並不公平。”
她垂眸輕輕笑了笑,“這都不重要了。我不曾說,但你也沒有想過要聽。
“你已經登基,在北齊貴女中選一位身份貴重的皇後吧,你我本是因緣際會,如今因緣已散,我該告辭了。”
褚紹瀾想挽留,但喉嚨卻像堵著什麼一般,心裏的理由似乎都怪誕無匹,說出來徒惹發笑罷了。
最終,他隻冷著臉道了一句:“隨你吧。”
他心緒不穩,肅著臉走出福壽台。
展晴候在殿外,等到褚紹瀾出來,上前問道:“陛下,鳳鸞宮已經修繕完畢,是否即刻請皇後娘娘移居鳳鸞宮。”
褚紹瀾冷聲答道:“往後這宮裏,再沒什麼皇後娘娘。”
——小劇場——
前夫哥內心OS:我都把她考慮進我的未來了,她還說我不愛她,她還說我們沒感情。嗚嗚嗚——
蕭飛燼:感情不會消失隻會轉移,舜華和你沒感情,和我有啊。
前夫哥:我才是明媒正娶的,我是正室,你是妾。
蕭飛燼:已經跟你絕婚了,你是妾。
小饞:打起來,打起來。扯頭花!扯頭花!
讓我們恭喜前夫哥正式成為前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