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隻覺得莫名其妙,重度燒傷的小姑娘,留下這一句,轉身就走了。
奇怪的小孩。
他並未放在心上。
可沒想到,轎子剛落在江邊,巨浪打來,小廝連同一匹馬被卷走,釣具也悉數折斷。
至於他自己從頭濕到腳,跟水鬼無異。
手心裏,似乎還有酥酥癢癢的感覺,那是孩童的指尖劃過後,留下的觸感。
易念念人兒小,提著兩大包藥材,猶如受苦力的挑水工。
她折回尚書府時,在前庭聽見了歡聲笑語。
父親正扯著絲線一端,和她同齡的小女孩在旁拍手叫好,一隻彩墨繪製的紙鳶,在藍天下打著旋兒。
易念念將小女孩燦爛的笑容記在心底,如無聲幽靈,悄然回到了景合院。
春蓉已站在門口多時,見她回來,麵露畏懼,“大小姐,您若想出府去的話,都能讓奴婢代勞的。”
易念念瞥了她一眼,無言地從她身邊走過。
這王府,她誰也不信!
饒是這個春蓉,看似麵善,也不能將購買藥材的事假以人手。
她反正是啞巴,根本不需要跟春蓉溝通,自顧自地搗藥,煎藥。
春蓉在旁看著,偶爾也搭把手,震驚得合不攏嘴。
易念念才五歲,但她遊刃有餘地動作,怕是成年人都沒她穩當。
“小姐,這是做什麼的啊?”春蓉小心翼翼地打聽,不知為何,在易念念身邊,她甚至連直起腰杆的膽量都沒有。
易念念理她才有鬼。
她將搗好的藥汁帶回裏屋,任熬煮的藥湯在屋簷下的爐火上,噗嚕噗嚕地冒煙。
藥汁呈出黑綠色,是她精心調製的。
布滿鞭痕的小手蘸取少許塗抹在傷疤上,清清涼涼。
占據這具身體的易念念,可不想一輩子都當個醜八怪。
等到藥汁用得見碗底,易念念回到火爐旁,用濕布子裹著陶罐,事無巨細地將滾燙的藥湯倒出來。
景合院雖然光景不好,但這天氣,清風徐徐還不錯。
她從裏屋去搬藤椅,奈何細麻杆似的雙手不爭氣,搬不動,隻得拖行。
整個景合院都響著“咕吱咕吱”的刺耳聲。
“大小姐,奴婢來吧!”春蓉自告奮勇,輕而易舉就將一張藤椅,放置在了院中。
易念念多看了春蓉兩眼,春蓉赧顏地笑了笑。
有了藤椅,易念念安之若素地捧著藥碗,躺在藤椅上,眯起眼睛看頭頂四方天的雲舒雲卷。
湯藥很苦,她皺了下眉頭,一隻絹紙糊的燕子風箏,吧嗒一下,栽在了院牆內。
那應該,是原主妹妹的東西。
妹妹名字叫易悠悠,比原主小半歲,聽說兩歲就會念百家姓,三歲會背出師表。
這會兒,這妹妹都去宮裏參加過宮宴,彈奏一曲宮秋月,深得皇親貴胄喜愛。
有易悠悠的耀眼光芒,誰還記得尚書府,有個又醜又啞的嫡長女。
易念念吹了吹湯藥,用小嘴碰了碰碗邊,確定溫度適中,正打算一口喝光,院外響起了稚嫩的聲音。
“找,趕緊找到我的紙鳶,不然讓爾等吃板子!”
家仆們無頭蒼蠅般亂竄,有人溜進景合院,驚呼起來,“小姐,找著了,在這呢!”
為了找風箏,府上出動了不下二十人。
易悠悠提著香雲紗的裙擺小跑來,本是朝著失而複得的紙鳶去,不經意瞥見靠坐在藤椅上的易念念,頓時板起了小臉。
易念念事不關己,隻當他們是空氣。
誰知,易悠悠到了她麵前,瓷白的小手抬起,猛然打掉了她的藥碗,“又偷吃什麼呢!”
易念念身體虛弱,這一拍,藥碗脫落,砸在地上,藥水四濺。
“啊——”
易悠悠抖著腳連連後退,“我的鞋!刻絲鳳頭履,是宮廷繡娘給我做的!臟了,臟了!!”
“快,給小姐擦幹淨!”
“小姐不哭,不哭昂!”
家仆們亂作一團,安撫著易悠悠,不知在忌憚著什麼。
“你個野雜種?欺負我家悠悠?”
婦人的嗬斥聲淩厲,行步風風火火。
她滿頭的金視花鈿,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悠悠,娘親在這呢,乖乖。”
“娘!姐姐臟了悠悠的鞋!”
“再讓繡娘做一雙一模一樣的,好不好?”
婦人摟著易悠悠,溫聲和語地哄著。
易悠悠含淚癟嘴,點了點頭。
華貴的婦人這才站起來,不善地審視著易念念。
易念念還是往常那個易念念,頂著一張猙獰的臉,但氣質卻大不相同。
她仰著頭,目光一瞬不瞬地和婦人對視,無聲地對抗婦人。
“你這賤蹄子,還敢瞪我?”
婦人氣不打一處來,揚起手要打易念念,但一瞬間卻止再半空。
她笑著抽回手,轉身去抱易悠悠,“打她臟了我的手。”
家仆心領神會,即刻為婦人代勞,有的鉗住易念念,有的掐住她脖子。
“啪——啪——啪!”
一記接一記的耳光,響亮地猶似誰在鼓掌。
他們根本不把易念念當人對待。
倒是春蓉撲了上來,“別打了,大小姐還是個孩子,你們別打了!”
她將人推開,護在易念念跟前。
本已走到院門口的婦人,仿佛觸及到逆鱗般。
她側過身,揚起如黛的眉,笑道,“你喚誰大小姐?這府裏,隻有悠悠一個小主子,她算什麼東西?”
易悠悠牽著婦人,空出的一隻手扒拉著臉皮,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
婦人倨傲地留下一句,“既然想護這個小雜種,就讓她護個夠!”
春蓉被推倒,喊叫聲,拳打腳踢聲,持續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才結束。
“呸!”
施暴者啐了口唾沫星子,大搖大擺地離開。
景合院裏的主仆二人,狼狽不堪。
春蓉臉腫了,胳膊也脫臼了,眼淚和著塵土,沾了滿臉。
倒是五歲的易念念,不哭不鬧,像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小姐,您這是......打傻了麼?”春蓉水汪汪,扶著蓬頭垢麵的易念念坐起,袖子細致地擦拭易念念小臉上的汙漬。
她擦著,易念念竟牽起嘴角笑了起來。
小娃整齊的牙齒上,全是血,笑容沒有半分小孩的天真,隻有說不上來的詭異。
“小......小姐。”春蓉不知所措。
易念念喉嚨裏發出“咯咯咯咯的怪音,雙眼眯成了兩道彎月。
驀然,易念念抬起頭。
雙眸堅定透出淬毒的寒光。
她好像......想殺人。
春蓉心底發毛。
這時,易念念瞬間收斂了笑容,順著藤椅下地,蹣跚地回到了屋簷下,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一碗新的藥,咕咚咕咚灌下肚。
易念念捏著碗邊格外用力。
本來她想養精蓄銳,但這些人不想活,那她就成全他們,一個個送去西天見佛祖!
她自然沒忘了春蓉,這丫頭,可用。
易念念扭頭,看向春蓉,小手勾了勾。
“小姐。”
春蓉戰戰兢兢地迎上來,易念念捏著她的手,幹淨利落地正骨,又從藥包裏挑挑揀揀,捏出一份單獨的藥。
她指了指藥,指了指火爐,又指了指春蓉。
春蓉明白了,“小姐這是讓奴婢喝這貼藥?”
易念念頷首,隨後回到房中。
這副殘缺的身體,本就千瘡百孔,又被那些人毒打一頓,已經明顯感覺到枯竭。
她回到床榻躺下,這一躺就是三天。
這三天內,皆是春蓉在身側服侍。
為她熬藥,擦臉,準備膳食。
這日,易念念總算爬起來,春蓉為她沐浴,換了身幹爽的衣裳,扶到銅鏡前坐下。
銅鏡的反光度,隻能看出個大概。
但不難分辨出,原主明眸大眼,五官精致端正,若非半張臉的醜陋傷疤,一定不輸庶女的嬌俏可愛。
“小姐,您的傷,好像軟和了許多。”春蓉詫異地說著,指腹按壓著易念念麵頰的燒傷。
原先這塊傷疤,硬的像附著了一層生鐵,如今不僅泛著些許光澤,而且已經可以隨著按壓富有彈性。
易念念並不意外,但傷痕太重,就算孩子的身體,新陳代謝快,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養好的。
春蓉大多時候都在自說自話,這會兒給易念念梳頭發,又道,“今日咱們就不要出景合院了,小小姐生辰,京中達官顯貴都會來赴宴。”
易念念有了反應,雙眼錚亮。
不出去?
那怎麼能行?
她已經籌謀了多日!
就等著將尚書府的人毒個人仰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