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魏珠跟前,閔敏隻覺得周圍被低氣壓圍繞,這種讓人抓狂的沉默持續了很久很久,魏珠終於開口說話了:“閔敏,你最近可是有什麼心事,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
“回魏公公,奴婢沒有。”
“是嗎?”魏珠的語調聽起來有些嚇人。
“真的沒有。”閔敏認真的回答。
魏珠意味深長的歎了一口氣:“閔敏啊,我原是知道,你打算到了年紀出了宮,便去投奔晉福晉,然後開個小飯館兒,逍遙度日......”
聽上頭魏珠一席話,閔敏心裏一驚,這些事情,自己從來都沒有跟人說過,尤其是開小飯館,魏珠怎麼會知道?
魏珠假裝沒有看到閔敏背脊一緊,接著說:“隻是現在晉福晉不在了,可以說你出宮以後的奔頭少了一大塊,畢竟海善貝勒府可不會收留你。若你還想開個小飯館來養活自己的後半生,我勸你一句,最好還是認真當差,為自己多掙些賞賜,也為來日多掙些本錢。”
不對啊,正常宮女出宮,不是都回老家的嗎,為什麼魏珠會知道自己打算去找晉嬤嬤?不合理啊。
“閔敏啊,我也不怕實話跟你說。”魏珠喝了口水,故意頓了頓,“德妃娘娘薦你到禦前當差,本來憑你下三旗的包衣身份,是沒有那個福氣的,隻是我遣人去查了,才知道你原是正黃旗敖佳庫司婢子葉赫那拉氏的女兒,布揚古的後人。庫司與鑲紅旗的佐領洪鄂度更交好,知道度更不願意讓自己的獨生女兒進宮伺候主子,便商量著讓度更收你做養女。果然,你鑲紅旗洪鄂氏的出身,一入宮就去了雜務所,不過在那之後,你的死活似乎也沒有人在乎了。“
關於洪鄂閔敏的身份,閔敏一直都是一頭霧水,現在聽魏珠一一說來,才發現這個女娃也真是身世可憐雖然,聽完了那一堆名字,還是一頭霧水。
“聽說你額娘葉赫那拉氏在四十二年的頭上已經歿了,若是你不再好好守著這份差事,隻怕到時候如你所願出了宮,連個立身之地都沒有,更不要談什麼養活自己了。”
閔敏自己的額娘死了?難怪三阿哥會那樣數落自己,可是如果按照魏珠的說法,這個洪鄂度更應該也不算是很厲害的人,更不要說正黃旗的什麼包衣什麼司家的婢子,三阿哥怎麼會知道那人的死訊?
噗,這些魏珠說出來的都還不算什麼事,萬一若是還有點什麼關於洪鄂閔敏的事情,是魏珠查到但是自己不知道的,那個,豈不是要亂套?不行,還是先下手為強。
“回魏公公,魏公公方才說的這些,閔敏其實都不記得了......”閔敏咬牙說了出來,也不理魏珠什麼反應,兀自說了下去,“自從四十二年頭上那一場大病,奴婢醒來不僅什麼都不記得了,還啞了一段時日。多虧到了鹹安宮,蒙晉嬤嬤照顧,才又能開口說話,也正因為這一層關係,奴婢是拿晉嬤嬤當自己額娘的,才會想著來日出宮,可以投奔晉嬤嬤去,然後開一家小小的飯館,好養活自己。方才聽公公說了才知道,原來奴婢的來曆這樣複雜,實在是有些消化不了。雖然現在晉嬤嬤不在了,但是奴婢有些心思並沒有變化,隻想好好在公公這兒當差,回頭到了年齡放出宮,帶著宮裏頭練的手藝,謀一份差事養活自己就好,其他都不做念想的。”
“你從未做過其他念想?”魏珠問。
“是的,從未做過其他念想。”閔敏伏地回答。
“罷了,有些事情。”魏珠又頓了頓,讓閔敏的心裏頭一陣驚惶,“忘了更好,也希望你忘得徹底,忘得幹淨,專心辦好你的差,就是了。”
那忘得徹底、忘得幹淨八個字,幾乎有種要將地板擊穿的氣力,閔敏趕緊點頭稱是。
“總而言之,你得把我的話記仔細了,萬歲爺跟前當差,不僅要用一百二十份的心,更重要的還是那四個字,謹言慎行!”
“奴婢知道了。”
“我看你近來臉色倦怠,想來為晉福晉操持後事也是辛苦,你且休息三天,然後再來找我吧。”
“是,謝公公。”
閔敏退出魏珠的房間,才發現整個背脊都濕透了,上次麵對康熙爺的詰難都不至於如此。是了,上一次康熙根本就沒有認真問話,或許是誰提點了什麼,就隨口問問罷了。誰提點了什麼?難道是暗示我是哪個阿哥擱在乾清宮的眼線?天哪,紫禁城好可怕,好想回家!
回屋裏用熱水擦拭了一下身子,又換了身衣裳,覺得沒什麼胃口,便不想回小廚房去,就躺在床上,怔怔地對著天花板發呆,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什麼東西都沒有在想,隻是覺得心累,且堵得慌。
腦海裏有些人臉走馬燈一般的機械閃過,從雜務所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被欺負的記憶,從鹹安宮到鐘粹宮,從景陽宮到乾清殿,忽然,閔敏腦海裏靈光一閃,覺得有一些怪怪的東西。
晉嬤嬤說過,小安子也是有不尋常出身的,從鹹安宮出來之後,即刻就到了內務府,是厲害的位置,既然如此,為什麼一開始會在鹹安宮?和自己一樣,都是深宮內院的奴才,他是如何得知晉嬤嬤去世的消息的?看到了玉牒,那也不對啊。聽說他管的是乾西五所的供應,怎麼會看到玉牒,又怎麼會跑來乾清殿給自己通風報信?為什麼晉嬤嬤認定自己出得了宮,為什麼她覺得自己知道她的死訊一定會出宮?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閔敏忽然噌的坐起來。
“隻怕鐘粹宮那位也脫不了幹係......”
自己出事,會影響榮妃,榮妃是三阿哥的額娘......
難道說,自己是三阿哥的耳目?
所以......晉嬤嬤和榮妃有一層諱莫若深的關係,德妃一直想要讓榮妃失寵,所以在榮妃身邊和晉嬤嬤身邊都放了人,而小安子,就是晉嬤嬤身邊的人......是了,每次和小安子出去辦事,都會遇到一些阿哥,或聽到一些消息,難道說是有人告訴了小安子什麼,然後小安子故意帶著自己繞過去,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那麼看來,小安子跑來告訴自己晉嬤嬤的死訊是被刻意安排的,即便自己不求著要出宮,隻怕也早有人吹了風,一定會有特殊的差事,讓自己去海善貝勒府待一陣子。海善貝勒府的旁邊,就是三阿哥的貝勒府......那不是等著要自己去找三阿哥?可是既然有人吹了風,為什麼魏珠還要阻止自己?莫非他也是誰的人?不對,魏珠應該隻忠於康熙吧,他反複叮囑自己謹言慎行,隻怕也沒少監視自己,估計是過去的表現讓他滿意,再來一個新的又拿不準,所以才有這種矛盾的待遇,一方麵要維持原狀,另一方麵又不斷敲打自己。還有巧兒,巧兒看起來是德妃的人?也不是,巧兒今天見的那人叫扶月姐姐,卻稱德妃是永和宮那位主子,似乎也不是德妃的人,那麼他們口中的師傅又是誰?還有稱心,稱心又是什麼角色,是魏珠安排監視自己的?不像啊,稱心畢竟還是要在禦前跑腿,不可能一直看著自己。是派來試探和敲打自己的?這個倒有點像......
所以,自己難道真的是三阿哥的耳目,而且魏珠已經調查出這一層,隻是因為自己是德妃推薦的,德妃和榮妃素來不和,而且自己一直都寡言少語,魏珠才會由著自己在禦前當差......
閔敏被自己的推導驚呆了。
忘得徹底、忘得幹淨......
原來是這個意思。
洪鄂閔敏,你究竟是誰?
正黃旗出身的你,究竟是怎樣成為三阿哥的耳目的?
三阿哥,難道有著被曆史本紀遺忘的野心,一樣劍指皇位?
窗子外頭已經起了西北風,嗚嗚地穿梭在紫禁城高高的宮牆之間,似乎有一種吞沒一切雜音的能量,又好似有一種撕碎一切信任的攻擊性。閔敏將臉埋在膝間,越發覺得心累,她終於明白了魏珠為什麼要給自己放三天假,即便沒有聽到那段對話,在魏珠看來,依自己的腦子,應該也會發現小安子出現的不合時宜,自己多多少少會推斷出一些事情。這三天,是要讓自己盤算清楚,到底誰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誰才是能夠保全自己未來年歲的根本。
可是,這個有什麼好想的?在大清朝,難道還有比康熙爺更靠譜的大腿嗎?
反正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往後隻要記得萬歲爺和魏珠不就好了。
巧兒也好,小安子也好,管他是誰,如果自己滴水不漏,誰都沒轍吧。
第四天,閔敏起了個大早,特定端著銅盆去伺候魏珠早起。
魏珠見著她在跟前,先是一愣,轉而又微微一笑,隻說了一句:“閔敏,早啊!”
“魏公公早。”閔敏放下銅盆,絞了帕子,雙手恭恭敬敬地遞到魏珠的跟前,“閔敏謝公公提點。”
魏珠卻沒有接:“閔敏,你可是禦前侍奉的人,為我絞帕子,不合規矩。萬歲爺就快起了,你這會子應該去準備早點了。”
“回公公。”閔敏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萬歲爺的早點已經預備好了,在小廚房溫著呢。閔敏過來,是想問公公,閔敏往後能不能像稱心一樣稱呼您。”
魏珠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閔敏,微微點頭,伸手接過了帕子,輕輕抹了抹麵,又交還閔敏。
閔敏把帕子遞給身邊的小廝,又幫魏珠穿好了衣服,而後才說:“師傅,那閔敏先下去了。”
魏珠點了點頭,閔敏便退出去了,門口是看起來很高興的稱心,比往日更熱絡地湊了上來:“姐姐,我同你一起去小廚房,預備萬歲爺的早點。”
閔敏笑著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經曆了接近三年的各種迷茫和糾結,一直到了這一刻,才有種些微明朗的感覺,才好像拿定了主意,要怎麼過完宮裏餘下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