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人明察,謝大人明察啊!”李員外感激涕零,朝著吳縣令又磕了幾個頭,隨即連滾帶爬地撲向秦正,“秦狀師,您的大恩大德,李某沒齒難忘,沒齒難忘啊!”
他胖臉上淚水鼻涕糊成一團,激動得語無倫次,“城南!您看中的城南那棟白牆黑瓦、帶後花園的宅子,李某回頭就親自把地契送到府上!”
“從今往後,我李家的所有田土官司,都勞煩秦家,秦家就是我李某的再造恩人!”
秦正一身疲憊,此刻卻強撐著威嚴,對著李員外微微頷首,心中那塊巨石轟然落地。
他用餘光飛快地瞥了一眼身側那陰暗的廊柱角落——剛才秦默所站的位置。
此刻,那裏空空蕩蕩,再無秦默的影子。
不......秦正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被一種複雜到極點的情緒淹沒。
那小子......他竟帶著高燒,以這種方式來了!並以這種方式,在千鈞一發之際,扭轉乾坤!
回府的馬車上,氣氛沉悶。
秦銳蜷縮在角落裏,臉色蒼白,眼神失焦。父親的精彩逆轉,李員外的感恩戴德,本應讓他狂喜。
可一想到今日這一切竟來自於那個被他們視為廢物的結巴庶子,一種混雜著極度羞恥和恐慌的情緒啃噬著他的心臟——父親是秦家的脊梁,可這脊梁背後站著的是秦默的影子,這便是秦銳心口最深的刺。
秦正則緊閉著雙眼,靠在車壁上。車廂隨著車輪顛簸而搖晃,他緊鎖的眉頭下,思緒沉入深海的漩渦。
秦默......那個病弱不堪、連話都說不清的庶子......貞元六年密檔?甲字庫十七櫃乙亥柒?他怎能知曉?
馬車停穩,秦正率先下車,腳步有些虛浮,卻是異常沉重。
他沒有去前廳,也沒有理會王氏院裏派來請安的大丫頭,徑直穿過中庭,走向秦家宗祠所在的西跨院方向。
那熟悉的、破敗小屋就在眼前。門虛掩著。
秦正腳步一頓,在門前站定,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濃鬱的藥草味和悶濁的空氣撲麵而來,屋內依舊寒冷,但角落裏已經新添了一個小小的火盆,炭火燒得不旺,卻給這冰冷空間添了絲微弱的暖意。
秦默躺在鋪著薄薄新褥的炕上,臉頰還是不正常的潮 紅,但呼吸似乎比清晨平穩了一些。
他身上蓋著兩床厚實的舊棉被,周狀師正擰了熱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秦默的額頭上。
屋裏多了兩個眼生的婆子,看起來手腳粗笨,一個正笨拙地往火盆裏添炭,另一個手忙腳亂地攪動著桌上那碗還冒著熱氣的清粥。
看到秦正推門進來,周狀師一怔,隨即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那兩個粗使婆子更是嚇得手足無措,慌忙放下手中活計,低著頭縮到牆角。
秦正的目光掠過那兩個畏畏縮縮的婆子,再滑過炕頭那碗溫熱的白粥,最後定格在秦默蒼白憔悴的臉上。
他走到炕邊,沉默了片刻,目光複雜地看著昏迷中的兒子。
秦正再開口時,聲音低沉了許多:“周先生。”
“老朽在。”周狀師忙應道。
“默兒的身子......就勞煩你多費心。”秦正語氣鄭重,“去庫裏支銀子,讓管事立刻去城西請張濟生老大夫來,務必讓他盡快退燒!”
張濟生?那是清州城極有名望的醫館聖手,診金昂貴。
周狀師心中暗喜:“是,老爺,老朽這就去辦!”
“你二人。”秦正聲音不高,卻讓那兩個婆子膝蓋一軟。“好生照看二少爺,炭火一日三添,必須始終有溫!粥食......去廚房,讓他們每日送兩頓肉粥過來。若再有任何差池......你們知道後果!”
兩個婆子嚇得魂飛魄散,撲通就跪了下來,搗蒜般地磕頭:“老爺放心!奴婢們一定盡心,一定盡心!”
“還有......”秦正最後看向周狀師,語氣帶著一種正式的任命意味,“待默兒病愈,府中積壓的一些不甚緊要的卷宗文書,你先整理出來。等他能起身了,就讓他跟著你......學著處理些訟狀往來、謄錄核對之事吧。從基礎做起。”
這句話炸響在跪地婆子的耳中,更深深烙印在門邊偷聽的小廝耳中!二少爺以後要參與府中訟狀事宜了,這算是半隻腳踏入了秦家的核心業務?!
周狀師眼中精光一閃,立刻躬身應命:“是,老爺,老朽定當悉心教導默少爺!”
秦正安排完這些,目光在秦默那張蒼白的臉上最後停留了片刻,眼神複雜難明。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緊抿著嘴唇,轉身踏出了這間彌漫著藥味的小屋。
......
“混賬東西!”
一隻上好的青花蓋碗被狠狠摔在地上,瞬間粉身碎骨,滾燙的茶水混合著茶葉潑了一地。
屋內一片狼藉。王氏端坐榻上,一張臉因為狂怒而扭曲得不成樣子。
地上除了碎瓷,還歪著一張被揉皺又寫滿了字的紙——那上麵記錄著馬車剛進府、秦正就直奔那小畜生屋裏所做的一切:添火盆、換厚被褥、請名醫、撥肉粥......最後,還有那句刺入她心口的話——讓那小畜生跟著周老賊學訟狀!?
“反了,都反了!”她尖利地嘶喊出聲,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一個結巴廢材,一個不中用的老奴才!竟敢......竟敢......老爺是被他們灌了什麼迷魂湯!那賤種,他也配?!”
秦銳頹然地站在下手,臉上陣青陣白,恐懼和嫉恨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母親......他今天......他到底是怎麼......”
“不管他用什麼邪法!”王氏猛地打斷兒子,眼中射出刻毒瘋狂的光芒,“想沾我秦家的基業?做夢!”
“老爺現在是被他一時的手段糊住了心竅,賤人養的小賤種!跟他那死鬼娘一樣,生來就是克咱娘倆的掃把星!”
秦銳被母親眼中的瘋狂驚得後退了一步。
王氏深吸了幾口氣,強壓下沸騰的殺意。急促的呼吸過後,她臉上的猙獰扭曲如同川劇變臉般,飛快地褪去,換上了一層僵硬的平靜。
她抬手,動作竟自然地整了整剛才因暴怒而略顯淩亂的衣襟鬢角。那枚掐絲點翠銜珠金鳳凰的發簪被扶正,在燭光下閃耀著冰冷而虛假的祥瑞光芒。
“扶我起來。”王氏的聲音陡然變得平緩,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雍容。
丫鬟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起身,王氏挺直了腰背,對著妝台上的菱花銅鏡,甚至還特意抿了抿鬢角:“銳兒,去,叫上管事婆子。我們一起去看看你二弟。”
秦銳看著母親此刻這虛假的“慈母”作態,一時竟愣住。
“怎麼?”王氏微微側過臉,唇角維持著那彎虛假的弧度,“他是你弟弟,如今‘立了大功’,為娘的......不該親自去探視一下嗎?順便看看下人們伺候得......夠不夠‘經心’!”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極其輕柔,卻又透著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
小屋昏暗的光線下,秦默在沉沉睡夢中驟然蹙緊了眉頭,仿佛感應到了那股無聲逼近的濃烈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