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破了。
國號由“虞”改“朔”。
那日,衝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際,廝殺聲仿似要撕裂人的耳膜。
薑音站在未央宮的漢白玉台階上,看著那個身披玄甲,浴血而來的男人,一步步踏碎了她十六年的故國舊夢。
前朝後宮未滿18歲的秀女,美人,驗明正身,重新納入後宮。
而她,前朝的公主薑音,則在新帝所謂的“德政”下,被貶為司寢宮女,留在宮裏勞作。
她本就不是什麼萬千寵愛的金枝玉葉,生母早逝,父皇涼薄,在宮裏活得和一根野草也沒什麼兩樣。
從高處跌落,於她而言,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熬著。
她隻想安安分分做好分內事,熬到新帝大赦天下,便能掙個自由身,遠遠離開這座囚籠。
這一盼,便是三年。
眼下,大赦的皇榜已經貼出,隻消再當值五日,她便能拿到出宮的憑證,去往塞外,與唯一的親人舅舅團聚。
盼了這麼多年的天光,終於要照進來了。
薑音這些天幹活時,眼底都難得蓄了些鮮活的光彩。
熱氣氤氳的浴殿內,水霧繚繞。
墨忱閉目靠在巨大的白玉池壁上,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今日身後那個為他擦背的女人,與往日截然不同。
這幾年來,薑音每一次侍奉他沐浴,都好比一隻受驚的兔子,呼吸都是錯的,渾身僵硬,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和誠惶誠恐。
生怕哪裏做得不對,惹他動怒。
可今日,她卻很放鬆。
那雙柔軟的手拂過他寬闊脊背的力道,帶著一種有條不紊的從容,甚至可以說是輕快。
就連為他清洗長發時,指腹劃過頭皮的觸感,都帶著一種即將解脫的釋然。
墨忱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裏,瞬間卷起駭人的風暴。
她這麼高興,就因為要離開他了?
一想到這個可能,他胸腔裏便竄起一股無名邪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疼。
這三年,他看著她從一個不諳世事、驕傲盡碎的公主,被磋磨成一個謹小慎微,任人踐踏的宮婢。
她生得太美,即便荊釵布裙,也難掩絕色。
宮裏多的是嫉妒的眼睛,那些善妒的嬪妃和拜高踩低的奴才,變著法兒地欺負她,克扣她的飯食,讓她在冬日裏去鑿冰,在酷暑裏去刷恭桶。
這些事他一清二楚。
但他從不過問,甚至漠視縱容。
他就是要看她被折辱,看她從雲端跌進泥裏,看她掙紮,看她痛苦。
隻有這樣,才能稍稍撫平他心底那道血淋淋的傷口。
她父皇一道聖旨,將他的阿鳶封為“和親公主”遠嫁塞外,被幾個部落首領輪番迎娶,最終被活活磋磨至死的女人,是他曾捧在心尖上,發誓要守護一生的摯愛。
血海深仇,他怎能忘?
所以他時常借題發揮,用最刻薄的言語羞辱她,用各種由頭折磨她,看她紅著眼圈,死死咬著唇瓣,卻一個字都不敢反駁的模樣,他便能得到一種病態的快感。
可不知從何時起,這種快感變了質。
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背影,看著她凍得通紅的手指,看著她夜深人靜時抱著膝蓋無聲落淚,他的心,竟會針紮似的疼。
他想對她好,卻又拉不下臉,更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
他別扭地用傷害來掩飾自己的靠近,親手將她越推越遠。
直到此刻,感覺到她即將掙脫掌控的喜悅,墨忱才驚覺,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的報複與折磨中,將這個女人刻進了骨血裏。
他怎麼可能放她走?
薑音對此一無所知,她滿心都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裏。
懷裏那封被體溫焐熱的密信,是她全部的希望。
那是舅舅寄來的信。自從母親入宮為妃,舅舅便遠離了官場,隱姓埋名在塞外經商,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巨賈。
舅舅在信裏說,他已在城外備好了馬車和人手,隻等她一出宮門,便接她遠走高飛,去過全新的生活。
再忍五天。
就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