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井?
上午的時候,謝乘翊還好好地在我麵前耀武揚威,怎麼會突然跳井?
“聖男感染了寒邪,現在昏迷不醒,他的侍從說,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你。”晏塵月的語氣冰冷刺骨,帶著濃濃的質問,“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我已經說過,不會嫁給聖男,你為什麼還要這麼惡毒,非要把他逼死才甘心?”
她的話,比窗外的飛雪還要冷,瞬間澆滅了我心中最後一絲暖意。
原來,她是在懷疑我,懷疑是我故意刺激謝乘翊,逼他自盡。
我喉嚨發苦,聲音帶著一絲沙啞:“聖男為國家付出了那麼多,他比任何人都愛惜自己的性命,怎麼會輕易自尋短見?”
“我幼時在冷宮裏受人欺淩,三天沒有水和食物,隻能哀求那些欺淩我的宮人,賞我一口飯吃;在寺廟祈福時,被人汙蔑與尼僧有染,聲名狼藉,我也隻能默默吞下所有委屈;就算是被皇後刁難磋磨,我也從未想過要蓄意報複。”
“就算是在最狼狽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生出過害人之心!”
我望向晏塵月,她的容貌和十年前相比,沒有太大變化,可她眼底對我的那份悲憫,卻早已蕩然無存。
“這些事情,國師你都看在眼裏,難道現在,我在你心裏,就成了這樣陰狠毒辣的人嗎?”
我的苦難,晏塵月一直都看在眼裏。
如果不是當年她遞給我那方手帕,在我絕望的時候寬慰我,我怎麼會對她心生愛慕?怎麼會一次次偷跑出宮,向她告白?
我愛了她整整十年,就算這份感情是我一廂情願,可這十年的相處,她難道一點都不了解我的為人嗎?
“人心是會變的,臣隻恨當年沒有認清皇子的真麵目。”
晏塵月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將我的心割得千瘡百孔。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到底是我謝長淵變了,還是她晏塵月,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心懷悲憫的佛女了!
“既然你這麼相信是我害了聖男,那你殺了我,去給謝乘翊陪葬,怎麼樣?”我怒極反笑,語氣裏滿是絕望。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晏塵月掐在我脖頸上的手,力道陡然加重,可她卻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我猛地推開她的手,不顧她詫異的目光,朝著洗心禪寺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已經是將死之人,沒有別的心願,隻求姐姐們能平安無事。
不管那預言是真是假,我都要去禪寺看一看!
“堂堂皇子,竟然連鞋都不穿,在京城裏瘋跑,真是丟盡了西夏皇室的臉麵!”
“聽說聖男就是被這個災星克得投井自殺,現在還沒醒過來呢!”
“這樣克親的災星,就不該生在這個世上!這次害得聖男和國師不得安寧,下次說不定就要連累我們整個西夏了!”
路上的行人對著我指指點點,說的話越來越難聽,可我卻一點都不在乎。
漫天風雪中,我的腳印從皇子府一直蜿蜒到洗心禪寺。
走到菩提樹下時,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把新掛上去的平安鎖。
鎖身上刻著的“長淵未央”四個字,讓我的眼淚瞬間滾落。
我認得,這是二姐的字跡。
曾經,二姐還沒有出使聖地的時候,一直是她陪著我念書識字。
在我的記憶裏,二姐溫柔又聰明,母親說的那些道理,她總能一點就通;她寫的字雋秀工整,連做櫻桃酪,都比我和大姐學得快。
二姐會在我的衣裳上,繡下漂亮的梅花;會替我梳精致的發髻;就算是自己都吃不飽,也會把省下來的食物分給我。
明明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卻早早地學會了為我撐起一片天。
“二姐......我好想你......”我喃喃自語,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哽咽。
“長淵。”
一道熟悉的聲音,順著寒風傳來。
我呼吸一滯,不敢置信地回頭看去。
隻見謝憶寧站在菩提樹下,蒼白的臉上,綻放出一抹溫柔的笑意。
“二姐!”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朝著她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她。
溫熱的懷抱,讓我積壓已久的情緒瞬間爆發,眼淚不受控製地滾落,浸濕了她的衣衫。
謝憶寧輕輕拍著我的背,語氣溫柔:“長淵不哭,二姐回來了。”
我肩頭顫抖,抱得更加用力,我真的很害怕,怕自己一鬆手,二姐就會再次離我而去。
“長淵乖,二姐都要被你抱疼了......”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鬆開手,當那張我日思夜想的麵孔近在咫尺時,我才發現,二姐瘦了很多。
她雙頰凹陷,唇色慘白,原本像綢緞一樣光滑的發絲,也變得枯黃幹燥,像一朵即將凋謝的花。
現在是寒冬臘月,二姐從遙遠的聖地回京,一路上肯定受盡了風霜。
“二姐,你受苦了......”我的聲音帶著心疼。
“二姐不苦,”謝憶寧搖了搖頭,眼神溫柔地看著我,“二姐答應過你,在你成婚的時候,一定會為你在洗心禪寺求一把平安鎖,二姐沒有食言。”
“願我的長淵,一生順遂,長淵未央。”
聽到“長淵未央”這四個字,我再也說不出話來,隻能將頭靠在二姐的懷中,感受著這份久違的溫暖。
謝憶寧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水,輕聲說:“二姐在聖地的時候,總是想起母親為我們姐弟三人做的櫻桃酪,長淵,你能再為二姐做一次嗎?”
我用力點頭:“好,二姐,你要跟我一起去做嗎?”
謝憶寧卻搖了搖頭:“不了,二姐有點累了,想在這菩提樹下等你,好不好?”
寒風呼嘯,吹得她瘦弱的身體微微顫抖,仿佛下一秒就會消散在風中。
“二姐......”我心中莫名升起一陣不安。
謝憶寧隻是衝我擺了擺手,笑著說:“放心吧,二姐會一直在這菩提樹下等你回來。”
我看著她期待的目光,隻能強壓下心中的不安,轉身朝著禪寺的廚房走去。
我的雙手不停地發抖,好幾次都握不住廚具,好不容易才做好櫻桃酪,我一刻也不敢耽擱,抱著食盒就往外狂奔。
可當我回到菩提樹下時,卻看到那道溫柔的背影,已經倒在了雪地裏。
“不好了!菩提樹下有一具女屍!”尼僧驚慌的呼喊聲,像一把鋒利的刀,撕碎了我最後一絲理智。
我手中的食盒掉在地上,櫻桃酪滾落在雪地裏,沾滿了泥濘。
我連滾帶爬地衝到菩提樹下,顫抖著將二姐抱進懷中。
可她的身體已經冰涼,再也沒有了呼吸。
剛才還溫熱的懷抱,此刻隻剩下刺骨的寒涼。
怎麼會這樣?
明明剛才,二姐還站在菩提樹下,用溫熱的指尖為我拭去眼淚。
為什麼才半個時辰不到,她就悄無聲息地死在了這裏?
我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聲音在空曠的禪寺裏回蕩,充滿了絕望。
我想伸手握住二姐的手掌,卻在撩起她衣袖的瞬間,僵在了原地。
她的手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痕,青青紫紫的瘀傷中,還夾雜著猙獰可怖的疤痕,有些傷口甚至還沒來得及處理,滲出的紅白血肉,觸目驚心。
她的手臂上,竟然沒有一處好地方!
更讓我崩潰的是,原本應該在她手臂上的守宮砂,也消失不見了!
我耳中嗡嗡作響,那道來自三千年後的預言,再次在我耳邊響起:
“這塊染血的手帕,是謝憶寧的遺物。謝憶寧出使聖地祈福,可那聖地的佛門崇尚歡喜佛,謝憶寧在那裏,被佛門弟子輪流侵害。”
“心灰意冷之際,她想起了遠在京城的小弟,隻想回來與家人做最後道別。”
“那三千裏的風雪路,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回京城的。”
“侵害”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開,絕望如同洪水般將我淹沒。
難怪當年皇後敲定讓我出使聖地時,二姐會義無反顧地擋在我身前。
想起二姐當年訣別時的堅定姿態,我忽然反應過來——二姐早就知道聖地的齷齪,可她為了保護我,還是選擇犧牲自己,去了那個地獄般的地方!
我緊緊攥著那方從二姐懷中掉出的染血手帕,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對著天空不停地磕頭,額頭磕得鮮血直流。
“如果你真的是預言,能不能幫幫我,救救二姐!求求你了!”
可回應我的,隻有呼嘯的寒風和飄落的雪花。
那道聲音冷漠得像高高在上的神佛,永遠隻把“蒼生”掛在嘴邊,而我們這些命如螻蟻草芥的世人,從來都不會被神佛救贖。
我忍不住崩潰大哭,鮮血濡濕了眼睫,又被淚水衝開,在臉上留下一道道狼狽的痕跡。
我在雪地裏跪了很久,直到雙膝凍得失去知覺,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身體,才無力地倒在雪地上。
恍惚間,一樣東西從二姐的懷中掉了出來,滾落在我手邊。
是當年母親親手交給我們姐弟三人的玉環。
母親說過,這三隻玉環象征著我們永不分離的親情。
二姐把她的那隻帶去了聖地祈福,大姐把她的那隻帶去了異國和親,而我,一直把我的這隻當作護身符,貼身攜帶。
可現在,我們姐弟三人天各一方,甚至已經天人永隔。
這玉環,一點都不靈驗。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那隻玉環抓進掌心,緊緊握住。
我再也沒有二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