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未醒便被門外喧嘩驚起。
謝淩雲攜人闖入,將我硬拖下床。
嬤嬤聲尖:“區區侍從,竟敢酣睡至日上三竿!”
我重重跌地,發髻被人狠拽,頭皮幾欲撕裂,隻得被迫仰首。
“將軍有令,今日起,你便是謝公子貼身侍從!”
謝淩雲唇角微勾,眼底惡意難掩。
“日後有勞哥哥了。”
往後三日,我被迫侍奉謝淩雲左右。
他欲用膳,我備好四菜一湯,他一口不嘗便斥難吃,將菜肴掀翻我腳邊。
他欲就寢,我伺候他濯足,他一腳踹翻水盆,臟水盡潑我身上。
他欲飲茶,我奉上茶湯,他剛接過便呼燙手,將熱茶潑在我手上。
滾燙茶湯澆淋掌心傷口,刺啦作響,立時泛白,我麵上血色盡褪。
謝淩雲腿軟,跌入滿地碎瓷,淚盈於睫。
“哥哥,你為何推我!”
我腦中空白:“什麼?”
下一瞬,身後響起怒咆:“你在做什麼!”
顧念笙眉頭緊鎖,聲冷如冰。
謝淩雲啜泣:“將軍,哥哥還是容不下我麼?”
他刻意顯露傷腿,血痕刺目。
見他負傷,顧念笙立時暴怒,正欲擒我,背後忽傳尖細稟報。
“顧將軍,皇君娘娘懿旨,請盛國皇子入宮赴賞花宴,不得有誤。”
謝淩雲臉色一變,下意識攥緊顧念笙衣角。
顧念笙眼神晦暗:“你入京以來,皇君從未過問,今日恐是鴻門宴。”
視線掃過一旁靜立的我,她立作決斷。
“你是風兒貼身侍從,理當隨行,若他有半分差池,你此生休想再入京城!”
我痛得渾身戰栗,隻得頷首。
入宮時,貴子們正圍牡丹叢旁,見謝淩雲至,立提以牡丹為題,比試賦詩。
謝淩雲笑容一僵,掌心緊蜷。
盛國不興文墨,他從未習詩,此群人分明刁難!
正欲眼神示意我代筆,便有人認出我這第一才子,命我加入比試。
旁人尚苦思,我已擱筆。
謝淩雲緊攥紙箋,壓低聲音:“將你那首詩予我。”
“隻要你助我,我便將那玉牌還你。”
我眸光微動:“成交。”
見我應允,謝淩雲急將玉牌塞我,奪過詩作。
玉牌入手那刻,我掌心發顫。
雖失鴛鴦佩,幸能取回她另一樣遺物。
眾人催促我交詩,我小心收好玉牌,另作一首呈上。
皇君見其詩,喜笑顏開,連聲讚頌。
謝淩雲目光怨毒,緊盯我。
評至最後,皇君冷笑挑出兩首。
“公子當真才情斐然,字跡竟與沈工臣如出一轍。”
謝淩雲將揚的嘴角驟落,周遭嗤笑如潮湧耳。
“果是蠻夷之地,怕是大字不識,才直搶了人家詩作!”
“此等人成了貴君,往後我等樂子可多了!”
他羞憤難當,卻不敢於皇君麵前失儀。
直至歸府,一見顧念笙便撲入她懷號哭。
“將軍!哥哥強索我那玉牌,逼我以詩相換!”
“我於詩賦一竅不通,本欲實言,卻因此遭眾人恥笑剽竊!我如何受得這般委屈!”
顧念笙聞其哭訴,怒意滔天,惡瞪我。
“不過得個才子虛名,便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為你是誰!”
“來人!將沈工臣那些筆墨,連同我贈他的孤本典籍悉數取來!”
她語聲狠絕:“讓他親手焚毀!”
我踉蹌一步,幾疑聽錯。
然觀顧念笙神色,驚覺她並非戲言。
下人速將物件堆於院中,燃起火堆。
顧念笙推我至火前:“燒!”
我聲澀:“此乃我畢生心血......”
她渾若未聞,抓起我雙手,強將一冊古籍擲入火中,紙張頃刻成灰。
火舌爆裂,灼痛我肌膚。
顧念笙冷令:“燒不完不準放人。”
我艱難拈起一卷詩賦,良久,鬆手投入火中。
墨跡湮滅那刻,我生命的一部分似隨之逝去。
至餘最後一張紙,我已全然麻木。
看清紙上內容,我心為之一顫。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此乃我寄予孟卿卿的情詩。
指尖用力至發白,我久久無法鬆手。
謝淩雲悄至身側,癡癡低笑。
“哥哥心懷當真寬廣,既如此,我為你講個故事可好?”
“三年前,雲國二皇女逼宮,我奉命接應時,俘獲一人。”
他惡意一笑,眼中怨毒濃烈:“那人名喚孟卿卿,乃雲國武狀元,剛烈異常,任我費盡唇舌,誓死不降,甚至啐我一臉。”
“我為皇子,豈容此等冒犯,遂命人撬其口齒,灌下令人筋脈寸斷之毒。”
“毒發時,她麵無人色,未發一聲痛呼。便是此人,昏厥中仍緊握那枚玉牌......”
“——呢喃你名。”
我身軀劇震,雙手抖若篩糠,孟卿卿彌留慘狀於腦中翻騰。
當年見她時,孟卿卿雖自敵營救回,卻早已藥石無靈。
原是謝淩雲手筆!
謝淩雲譏嘲一笑,強掰我手指,任那頁紙沒入火舌。
“當真情深,無怪你念念不忘。”
他滿意欣賞我麵上痛楚絕望,正欲起身,我猛然拽住他裙裾。
“說清楚!當年究竟如何!”
外袍被扯落,謝淩雲不耐蹙眉,正欲奪回。
目光向後一掃,忽地一頓,順力向後直直跌入火堆。
火舌迅疾攀上衣袂,蔓延全身。
“啊!救命!”他淒厲慘叫。
我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顧念笙自我身側疾掠而過,救出謝淩雲,冷視滿麵痛楚的我。
不顧身上灼傷,謝淩雲掙紮欲再入火。
“琉璃鳳釵還在裏麵!那是將軍所贈,我定要取回!”
顧念笙緊錮他於懷,無情指向我。
“你去撿回來!”
火光灼目,立於此已感熾熱。
然我隻怔一瞬,便麻木跪地,探手入火。
將鳳釵遞還顧念笙時,我雙手顫抖,遍布火燎水泡。
顧念笙瞳孔驟縮,耳畔卻聞謝淩雲嗚咽。
“將軍,好痛......我身上定要留疤了......”
她立時將旁事拋卻,頭也不回攜謝淩雲離去。
火焰燃盡,徒留滿地殘灰。
我無力癱坐,謝淩雲之言於腦中揮之不去。
她生前,竟還受此折磨......
心若萬針穿刺,痛極欲裂,我再難抑,捂心落下苦淚。
幸隻餘三日,我便能與孟卿卿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