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媽媽的巴掌打在我的背上,不重但是很響。
“阿航,再說一遍,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做什麼?”
我低著頭小聲說:“穿…穿衣服。”
“然後呢?”
“刷牙…洗臉”
“然後呢!”
媽媽的聲音好急。
我腦裏像塞滿了棉花。
我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那張紙,上麵畫著個小人,旁邊是圓圓的黃餅,那是荷包蛋。
“要…要做荷包蛋。”我說。
“怎麼做!”
媽媽抓著我的肩膀用力地搖,“第一步是什麼!”
“開…開火…”
我記得這個,紙上畫了個紅色的火苗。
“第二步!”
“倒…油…”
紙上畫了個透明的瓶子。
“第三步呢!阿航!第三步!”
我想不起來,紙上畫的那個破了一半的蛋殼,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我看著媽媽,她的眼睛紅紅的。
“媽媽…航航…笨…”
媽媽突然轉過身,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聽到她很努力地吸氣,一陣劇烈的咳嗽從她喉嚨裏衝出來。
她捂住嘴,可是有紅色的水從她的指縫裏流出來。
媽媽轉過身抱住我,抱得好緊好緊。
“阿航…媽媽沒時間了…媽媽要去另一個世界了,你必須學會…自己活下去…”
我不明白什麼是另一個世界,我隻知道媽媽在發抖,她的眼淚好燙,滴在我的脖子上。
“媽媽去哪裏,阿航就去哪裏。”
我哭著親她的脖子,很認真地說,“阿航要跟著媽媽。”
“不許!”
媽媽推開我,她通紅的眼睛盯著我,“阿航,不許哭!堅強起來!”
我嚇得把眼淚憋了回去。
她捧著我的臉,一字一句:“我們要許下個約定。從明天開始,你每天都要畫一個太陽,畫在本子上。不可以偷懶,不可以耍賴,必須畫滿三萬個太陽。畫滿了,你才可以來找我。”
三萬個太陽…?
“這是命令,是約定。”
媽媽擦掉我臉上的淚痕,“記住,在你畫完之前,媽媽不會見你。你要是沒畫完偷跑來找我,你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我不太明白,但我聽懂了最後一句話。
“嗯!阿航…不哭,阿航畫太陽。”
......
媽媽睡了個大覺,已經三天了。
她沒有再咳嗽,也沒有逼我背怎麼做荷包蛋。
她睡得很安靜,臉白白的,像天上的雲,嘴巴也不再流那種紅色的、像花瓣一樣碎掉的水了。
我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握著她的手。
她的手好涼,像冬天窗戶上的冰花花。
我把她的手放進我的胳肢窩裏,想把它焐熱,就像她以前焐熱我的腳丫一樣。
可是沒用,它還是那麼涼。
今天,家裏來了好多穿著一樣藍色衣服的叔叔。
樓下的王阿姨也來了,她一進門眼睛就紅了,她蹲下來摸我的頭,嘴巴動了動,但什麼也沒說出來,隻是一個勁地歎氣。
叔叔們走進媽媽的房間,把媽媽從床上抬了出來。
媽媽身上蓋著一張好幹淨好幹淨的白床單,比我們家所有的床單都要幹淨,上麵沒有一塊我尿床留下的黃印子。
我想跟過去,我想看看他們要帶媽媽去哪裏。
媽媽要去另一個世界了,她親口告訴過我。
王阿姨一把拉住了我,她說:“阿航乖,不能看。”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能看。
媽媽去另一個世界,是一個很重要的事。
我突然想起來,我們的約定。
媽媽說過,我不能跟著去,我要開始畫太陽了,不然就犯規了。
犯規的小孩,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我掙開王阿姨的手,跑回我的小房間。
我從床底下拖出個破紙箱,裏麵有媽媽給我準備的、畫滿了好多好多格子的新本子,還有一整盒黃色的蠟筆。
我趴在地板上,選了根最黃的蠟筆,在第一個格子裏,很用力地畫了第一個太陽。
它不圓,歪歪扭扭的,像個被坐扁了的荷包蛋。
我畫完第二個,又畫了第三個。
每畫一個,我就在心裏數一下。
一,二,三。
還差好多好多個,才能到三萬。
我畫得很認真,直到王阿姨推開我的房門,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很高、很瘦的阿姨。
王阿姨指著她說:“阿航,這是你姐姐。”
我抬起頭。
她很漂亮,頭發是長長的,眼睛也很大。
可是她的眼睛裏沒有光,像我丟在床底下的那顆黑色的玻璃彈珠,冷冰冰的,看人心裏就發毛。
她穿著破了好幾個洞的褲子,嘴裏還叼著根煙,我聞到了嗆人的煙味。
我記得媽媽說過,我有一個姐姐。
但是媽媽的照片裏,姐姐是會笑的。
眼前這個阿姨,不會笑。
我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她麵前,學著小狗的樣子,湊過去小心地聞了聞。
媽媽的味道是香皂和太陽曬過的被子混在一起的味道。
暖烘烘的,聞一下就想睡覺。
而這個姐姐,身上是冰的、嗆人的雨水和鐵混在一起的氣味。
她不是我的親人。
親人的味道,不是這樣的。
她看到我聞她,眉頭皺得緊緊的,往後退了一步,好像我是什麼臟狗狗。
她對王阿姨說:“行了,我知道了,人我帶走了。”
她的聲音又幹又硬。
王阿姨想說什麼,但最後隻是摸了摸我的頭,把我的蠟筆和本子塞進我的書包裏。
我就這樣,被這個沒有太陽味道的姐姐,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