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
昏黃的光線下,秦萬山盤腿坐在炕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臉色。
“把家夥什放下。”
秦萬山聽到動靜頭也沒抬,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威嚴。
秦建華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聽話的把沾著肉渣和血汙的木矛靠在了門邊。
許久後,秦萬山終於抬頭。
那雙略有些渾濁的眼睛,此時卻跟鷹隼似的盯著秦建華,末了又掃過他褂子上沒洗幹淨的暗紅,還有手臂上的新鮮劃傷,最後落在了那雙沾滿泥濘的破布鞋上。
他又深深吸了口旱煙,煙霧飄散裏聲音帶著些許質問。
“昨兒......又進山了?”
秦建華心裏一緊,嘴巴張了張後隻能垂頭悶悶嗯了聲。
“糊塗!”
秦萬山猛地用煙鍋敲了下炕沿,語氣裏是壓抑不住的怒氣。
“那是啥地方?那是老林子!熊瞎子、野豬、狼群!”
“你爹咋沒的,你忘了?!”
“你大姐剛撿回條命,家裏弟妹還小,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一家子咋辦?指望誰!”
這劈頭蓋臉的訓斥,讓秦建華徹底愣住了。
沒有指責他犯政策,字字句句裏明明都是沉甸甸的擔憂!
秦建華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頭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的老人,那嚴厲眼神深處藏著的分明是滿滿的關切!
“三爺爺......我......”
他聲音有些哽咽,想解釋,卻又覺得任何解釋在老人的擔憂麵前都顯得蒼白。
秦萬山看著他發紅的眼圈重重地歎了口氣,臉上嚴厲變作了深深的疲憊和無奈。
他不再訓斥,而是伸手在懷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
他一層層打開油紙,裏麵是半包顆粒粗糙、顏色發黃的粗鹽。
他把這半包鹽不由分說地塞到秦建華手裏,粗糙的手指帶著老人特有的溫熱。
“拿著!給建民丁香煮糊糊的時候放點。孩子餓浮腫了,沒鹽不行。”
“三爺爺......”
秦建華自打重生以來,還有像現在這樣無措過,手裏的半包鹽巴似有千斤重。
這可是1963年!
鹽比金子還珍貴!
供銷社都限量供應,拿著票都不一定能買到!
三爺爺他......他竟然把自己的鹽省出來給他家!
一股滾燙的熱流衝上心頭,秦建華攥緊了那包鹽,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三爺爺......這......這太金貴了!您......”
“少廢話,讓你拿著就拿著!”
秦萬山打斷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
“打獵那事我老頭子當不知道,你不管咋得想著家裏,撿點小的山貨啥的就行了。還有你得把尾巴夾緊,藏嚴實咯!”
“要是漏了風聲,讓人捅到公社去,說咱王家村有人搞投機倒把、破壞集體財產......那到時候三爺爺就是想護著也護不住,隻能公事公辦,明白嗎!”
秦建華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被巨大的感激淹沒。
三爺爺這是在給他透底,也是在警告!
他重重地點頭,聲音斬釘截鐵,“懂!三爺爺您放心,我曉得輕重!”
看著這孩子鄭重其事的樣子,秦萬山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些。
秦建華心裏卻翻騰開了。
三爺爺默許了,還給了鹽,這情分太大了!
光靠嘴說謝謝不行,得拿出點實在東西!
他猛地想起那兩隻小豬崽和那張野豬皮。
“三爺爺!您跟我來!”
秦建華眼睛發亮,拉著秦萬山就往西屋走。
秦萬山不明所以,可等到了西屋看到牆角幹草裏兩隻擠在一起呼呼大睡的小豬崽時,他倏地瞪大了眼睛。
“豬崽子?!”
“還有這個!”
秦建華又飛快地從堂屋角落拖出那張卷起來的、還帶著水汽和淡淡腥氣的野豬皮。
“三爺爺,這是我......”
“我昨兒個在林子裏撿著個被啥大牲口咬死的野豬,肉都啃得差不多了,我尋思著不能浪費,就割了點肉帶回來給家裏糊口。豬崽子是在旁邊草窠裏撿的,我看著可憐帶回來了。”
“這算集體的東西吧?我......我上交!”
秦建華一口氣說完,眼神坦蕩地看著秦萬山。
秦萬山看著那兩隻呼呼大睡的小豬崽,又摸了摸厚實的野豬皮,渾濁的老眼裏精光閃爍。
他哪能不明白秦建華的心思?
這小子是在投桃報李,也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
上交“撿來”的豬皮和豬崽,既堵了悠悠眾口,又表明了態度。
他沉吟了片刻,吧嗒了兩口煙,緩緩道:“嗯,雖然是撿的,但確實是集體財產......”
“豬崽先在你家放著,等我回去跟打對和公社的人說說,看這事咋處理。”
他頓了頓,目光深深地看著秦建華。
“記住了是撿的,死豬!誰問都這麼說。明白沒?”
“明白!三爺爺!就是撿的死豬!”
秦建華心頭一塊大石徹底落地,隨即又想起山裏埋著的肉,“對了,三爺爺,那死豬......個頭不小,還有些肉我埋山裏了,不敢都弄回來......”
秦萬山眼皮一跳,心裏暗罵這小子膽子是真肥!
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揮揮手。
“行了,這事我知道。”
“等會你不是要進山采藥,到時候把剩下的肉弄回來,跟這豬皮和豬崽一起送到大隊。”
“總歸是集體的東西不能爛山裏,其他的......你就別管了,到時候聽我的就行。”
“哎!謝謝三爺爺!”
什麼采草藥,這是答應他再進山了。
秦建華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有了三爺爺這句話,那些肉就能見光了!
雖然大部分要上交,但自家也能留點油水!
最重要的是,有了這道護身符!
秦萬山又看了看呐豬皮和豬崽,意味深長的朝秦建華點了點頭,這才背著手走了小。
秦建華攥著手裏那半包沉甸甸的鹽,看著牆角那兩隻小豬崽,感覺渾身都充滿了勁兒!
他衝出堂屋,把那半包鹽塞到正扶著大姐的秦迎春手裏,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
“二姐!鹽!三爺爺給的。”
“快,給糊糊裏放點!再把昨天那條野豬腿肉洗洗,抹上鹽醃起來!!能放!”
“鹽?!”
秦迎春看著手裏那黃澄澄的粗鹽顆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撚起一點放進嘴裏,那久違的、純粹的鹹味瞬間在舌尖炸開,刺激得她眼淚都快下來了!
“真的是鹽!大姐!有鹽了!”
她激動地抓著秦紅梅的手。
炕上的秦紅梅掙紮著坐直了些,看著那半包鹽,再看看弟弟興奮的臉,蒼白的臉上滿是笑。
秦建民和秦丁香更是歡呼起來,圍著那包鹽又蹦又跳,仿佛那不是鹽,而是救命的仙丹!
有了鹽,他們身上那惱人的浮腫病就能慢慢好起來了!
一家人因為這半包鹽,瞬間充滿了生氣。
秦建華看著家人欣喜的樣子,心裏熱乎乎的。
他不敢耽擱,山裏埋著的肉是定時炸彈,得趁著白天趕緊弄回來!
他抓起牆角的背簍和柴刀,對秦迎春道:“二姐,你在家好好照顧大姐,把肉醃上。我進山去采點草藥,順便看看能不能再找點吃的。”
“建華,你......你小心點!早點回來!”
秦迎春看著弟弟臉上的傷,擔憂地囑咐。
“知道!”
秦建華應了一聲,背起背簍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門。
他腳步輕快往林子走,路上遇到了幾個扛著鋤頭的鄰居。
“建華這是要幹啥去?不會又要......”
“二大爺你可別胡說,我是要去山裏弄草藥給我大姐敷胳膊,治我二姐的咳嗽。”
“哎,去吧,小心點啊!”
鄰居看著這個一夜之間似乎成熟穩重了許多的後生,善意地回應。
秦建華心情大好,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往山裏走去,結果剛進林子他就覺察到有點不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