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顧塵的小子,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竟然敢在天子禦前,在西苑禁地,玩這種足以夷平整個院子的火戲!
“護駕!”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陸炳!
他那張剛毅的麵龐,因極致的震驚和憤怒而扭曲。他猛地跨前一步,擋在嘉靖皇帝身前,腰間的繡春刀鏘然出鞘半寸,對著台下的錦衣衛發出一聲雷霆般的怒吼。
“此子瘋魔,圖謀不軌!給本官將他當場射殺!”
一聲令下,埋伏在四周的數十名錦衣衛大內高手,好比鬼魅一般現身,手中的弓弩齊齊舉起,冰冷的箭頭,在火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瞬間鎖定了院子中央那個單薄的身影。
殺氣,好比實質,將整個丹房的空氣都凝固了。
隻要陸炳再一聲令下,顧塵就會在頃刻之間,被射成一個血肉模糊的刺蝟。
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嘉靖皇帝,緩緩地抬起了手。
他輕輕撥開擋在身前的陸炳,臉上沒有絲毫的驚慌,甚至沒有憤怒。
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映著那道衝天的火光,竟是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癡迷的興奮。
“慢著。”
皇帝的聲音很輕,卻好比天憲,讓所有錦衣衛舉起的弓弩,都凝固在了半空。
他一步步走到高台的邊緣,任由那灼熱的氣浪吹拂著他寬大的道袍,俯視著下方那個在烈焰中好比神魔的身影。
“顧塵,這就是你的乾坤造化?朕看,倒像是地獄開了門。”
顧塵依舊跪在地上,麵對那滔天的烈焰,麵對頭頂皇帝的審視,麵對四周致命的箭矢,他的身形,穩如磐石。
“回聖上!”
他抬起頭,聲音在烈焰的咆哮聲中,竟是絲毫不弱。
“此非地獄之火,乃是純陽真火!”
“煉製仙丹,如同淬煉真金。舊爐之火,溫吞如水,是婦人之仁,隻能煉出些凡夫俗子的丹藥。唯有此等雷霆之威,方能滌蕩凡塵,煉出真正的,給真龍天子服用的九轉金丹!”
他一番話,把這駭人的景象,說成了煉製頂級仙丹的必要步驟。
陸炳氣得肺都要炸了:“一派胡言!妖言惑眾!聖上,切莫聽他狡辯!”
顧塵卻根本不理他,他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驚駭的注視下,竟是朝著那座仿佛隨時都會爆炸的“乾坤造化爐”,大步走去。
“聖上請看!”
他走到爐前,在那滾滾熱浪之中,猛地扳動了爐壁上一個不起眼的鐵製拉杆。
“轟——”
隨著一陣沉悶的機括聲響,爐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改變了。
奇跡發生了。
那道原本衝天而起,好比巨龍咆哮的赤紅色烈焰,竟是在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火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狂暴的赤紅,轉為明亮的金黃,再轉為熾烈的純白!
咆哮聲消失了。
被取代的是從三個新開的測溫孔中,噴射出的三股穩定而純淨的白色火苗,好比三支永不熄滅的蓮花寶燈。
整個丹房的溫度,似乎在瞬間又拔高了數倍,空氣都被灼烤得扭曲,卻再也沒有了之前那種狂暴失控的感覺。
從天崩地裂,到掌控由心,隻在顧塵扳動一個拉杆的瞬間。
靜。
高台之上,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匪夷所思的一幕,震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說剛才的烈焰噴發是驚嚇,那現在的精準操控,就是神跡!
陸炳那句“妖言惑眾”,還掛在嘴邊,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難看到了極點。
徐階那雙素來微眯的眼睛,此刻也完全睜開,他看著顧塵的背影,眼神之中,充滿了深不見底的震撼。
這哪裏是一個窯工之子,這分明是一個將人心和格物之道,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妖孽!
“哈哈哈哈......”
一陣暢快淋漓的大笑聲,打破了死寂。
嘉靖皇帝,仰天大笑。
他指著那三朵純白色的火蓮,指著那個站在爐前,身形筆挺的少年,眼中滿是讚賞和狂熱。
“好!好一個純陽真火!好一個乾坤造化爐!”
“陸炳,你剛才說他要行刺?朕看,是你眼界窄了,見識淺了!”皇帝笑聲一收,猛地回頭,目光如電,射向陸炳,“錦衣衛的眼睛,是為朕看清天下,不是讓你被凡夫俗子的見識蒙蔽!退下!”
“臣......遵旨。”
陸炳的牙,幾乎咬碎。他緩緩地將繡春刀插回鞘中,垂首退到一旁。
他知道,自己今天,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他非但沒能弄死顧塵,反而親手將他,送上了青雲之路。
“賞!”嘉靖皇帝一揮道袍,意氣風發,“顧塵,你燒爐有功,獻法有道。從今日起,你便不是什麼火工道人了。”
“朕封你為,紫宸殿奉禦,官居正六品。總領西苑丹房一切事宜。邵元節,馮保,皆聽你調遣!”
“另,賜你宮內行走,可見朕不跪!”
轟!
這道旨意,無異於又一道驚雷,在眾人頭頂炸響。
正六品奉禦!
總領丹房!
見君不跪!
這是何等的恩寵!
邵真人腳一軟,直接癱了。他從西苑真人,變成了顧塵的手下。
馮保則是心中狂喜,他知道,自己賭對了!他抱上的,不是一根大腿,而是一條即將化龍的金龍!
“臣,顧塵,叩謝聖恩!”
顧塵轉身,對著嘉靖皇帝,深深一拜。
從草民到臣,從階下囚到天子近臣,他隻用了三天時間。
徐階撫著長須,上前一步,恰到好處地笑道:“聖上聖明,發掘賢才。此子之法,雖驚世駭俗,卻暗合大道至簡,以力證道之理。有此神爐,聖上長生大業,指日可待。誠為我大明之幸事!”
他這番話,既捧了皇帝,又給顧塵的“離經叛道”,蓋上了一個“大道至簡”的合理戳印,徹底堵死了旁人攻訐的嘴。
嘉靖皇帝龍顏大悅,又勉勵了幾句,便心滿意足地擺駕回宮。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這“乾坤造化爐”,能煉出何等神丹。
皇帝一走,高台上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陸炳緩緩走到顧塵麵前,他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好比鷹隼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那眼神裏,沒有了憤怒,隻剩下一種化不開的,冰冷的殺意。
他知道,在西苑,他動不了顧塵了。
可顧塵,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西苑。
“顧奉禦,恭喜了。”陸炳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好比淬了毒的冰碴。
“陸大人,同喜。”顧塵微微一笑,笑容裏,卻帶著一絲讓人不寒而栗的森然,“聖上不日將得神丹,我大明江山永固,難道不是我等臣子,共同的喜事嗎?”
他把“臣子”兩個字,咬得極重。
陸炳的麵皮,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猛一甩袖,帶著一眾錦衣衛,頭也不回地離去。
看著陸炳離去的背影,徐階走到顧塵身邊,低聲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顧奉禦,你今日風頭太盛,往後的路,怕是不好走。”
“多謝閣老提點。”顧塵拱手道,“不過,風若足夠大,未必不能將整片林子,都連根拔起。”
徐階瞳孔一縮,他看著眼前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絲忌憚。
這小子的野心,比他想象的,還要大得多。
徐階沒再多說,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轉身離去。
整個院子,終於安靜了下來。
馮保和邵真人,一前一後地湊了過來,那態度,與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顧,顧奉禦,”馮保搓著手,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您看,接下來,咱們該幹點什麼?您盡管吩咐!”
邵真人也是一臉的惶恐,躬著身子,連大氣都不敢喘。
顧塵看了他二人一眼,淡淡地說道:“爐子有了,該準備藥材了。另外,我需要幾樣東西。”
“您說,您說!奴婢這就去辦!”馮保連忙道。
“我需要最好的宣紙,最好的徽墨。”顧塵說道,“還有,派人去應天府,八百裏加急,將我父親顧庭蘭,親手寫的所有關於製瓷燒窯的手劄,全部送來。”
馮保一愣,有些不解:“顧奉禦,您要這些文房之物和燒窯的書做什麼?”
“煉丹。”顧塵吐出兩個字。
他轉過身,看著那座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光澤的乾坤造化爐,眼神變得悠遠而深邃。
“真正的仙丹,不是靠藥材堆出來的。”
“是靠最精準的配方,最完美的火候,和最精確的計算,燒出來的。”
馮保聽得雲裏霧裏,卻不敢再問,隻得連聲應下,匆匆去安排了。
顧塵知道,他贏了這一局,但陸炳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現在身在西苑,好比有了一座堅固的堡壘,可他的根,他的家人,還在應天府,還暴露在陸炳的屠刀之下。
他必須盡快,將父親接到京城,將顧家這塊唯一的軟肋,保護起來。
而他要那些手劄,不僅僅是為了親情。
更是因為他知道,他父親窮盡一生心血記錄下的那些數據,那些對溫度、材料、配比的極致追求,才是這個時代,最寶貴的財富。
那裏麵,藏著能真正改變大明的力量。
北鎮撫司,錦衣衛詔獄。
這裏是整個大明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常年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和腐朽混合的味道。
陸炳坐在堂上的虎皮大椅上,麵沉如水。
堂下,跪著一眾錦衣衛的指揮僉事和千戶。
整個大堂之內,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一個十六歲的窯工之子,在應天府,把織造府的臉,打成了豬頭。到了京城,又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把你們錦衣衛的臉,踩在了腳下。”
陸炳的聲音不大,卻好比寒冬臘月的冰水,澆在每個人的心頭。
“現在,他成了聖上眼前的紅人,官居六品,見君不跪。”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密報,輕輕地敲著桌麵。
“而你們,這群號稱能讓石頭開口,能讓死人說話的緹騎,卻連他是怎麼在西苑裏,無中生有,造出那座妖爐的,都查不出來。”
“一群廢物。”
堂下眾人,頭埋得更低了,大氣都不敢出。
“大人息怒。”一名千戶壯著膽子開口,“西苑是禁地,我們的人,實在安插不進去。那馮保又是個見錢眼開的滑頭,如今怕是早就被那顧塵收買了。”
“收買?”陸炳冷笑一聲,“咱家倒要看看,是顧塵的銀子硬,還是我錦衣衛的刀子硬!”
他站起身,走到那名千戶麵前,聲音陡然轉厲。
“在京城動他,是下策。會臟了聖上的眼,也會讓徐階那隻老狐狸,抓住把柄。”
他緩緩地踱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眾人的心臟上。
“打蛇,要打七寸。釜底抽薪,才是上策。”
他的目光,掃過堂下眾人,最後落在一個身材瘦小,眼神陰鷙,好比一頭鬣狗的男人身上。
“駱安。”
“卑職在。”那名叫駱安的千戶,連忙應聲。
“你即刻帶一隊好手,去應天府。”
陸炳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顧塵在京城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他不是成了聖眷正濃的顧奉禦嗎?”
“那他爹,顧庭蘭,就該替他,在這江南道上,好好地給咱家,把這地,掃幹淨了。”
陸炳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咱家聽說,江南的絲綢,最近漲價漲得厲害。織造府虧空巨大,聖上很不高興。這總得有個人,來擔這個罪責吧?”
“去,給顧庭蘭,安一個‘私通倭寇,哄抬絲價,意圖擾亂江南經濟,動搖國本’的罪名。”
駱安的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光芒,他獰笑道:“大人英明!此罪,足以讓他顧家,滿門抄斬!”
“不。”陸炳搖了搖頭,“不殺他。”
“殺了他,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顧塵了。”
陸炳轉過身,重新坐回虎皮大椅,眼中閃爍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把他,還有德順窯上下,全部打入死牢。不審,不問,也不判。”
“就讓他那麼吊著。咱家要讓京城的顧奉禦,日日夜夜都想著,他爹,正在應天府的大牢裏,受著什麼樣的煎熬。”
“咱家要讓他跪著,來求我。”
“咱家要讓他把他從咱家這裏拿走的,連本帶利,全都吐出來!”
駱安聞言,渾身一顫,隨即露出一個更加殘忍的笑容。
誅心。
這才是真正的,誅心之計!
“卑職,遵命!”駱安領命,轉身快步離去。
看著他消失的背影,陸炳緩緩地端起旁邊新換上的茶,輕輕吹了吹。
顧塵,你以為你贏了?
你太年輕了。
你根本不知道,在這大明朝,真正的遊戲規則,是什麼。
你飛得越高,你的軟肋,就暴露得越明顯。
而我,陸炳,最擅長的,就是捏碎別人的軟肋。
與此同時。
一匹快馬,正從京城向著應天府的方向,疾馳而去。
馬背上的,是馮保派出的心腹太監,他懷裏揣著的,是顧塵寫給父親的親筆信,和那份調他進京的,蓋著司禮監大印的文書。
顧塵的信上,隻有一句話。
“爹,京城風大,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