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許南枝死後。
我燒掉了她所有的遺物。
我恨她,恨她把我們家當成扶貧站,無休止地補貼娘家。
我本想把她的日記一起扔進火裏,可我翻到最後一頁
卻看到一行潦草的字:“我弟研究的羲和反應堆進入最終階段,他的輻射病也瞞不住了。”
“我寄去的不是生活費,是進口特效藥的錢。”
“如果我遭遇不測,請務必將床下第三塊地磚裏的U盤,交給國家。”
我剛拿到那個冰冷的U盤,門就被敲響。
門外站著一隊穿著黑色風衣,神情肅穆的男人。
為首的人向我出示了紅色證件,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沈司源先生,許南枝同誌犧牲前,最後的聯係人是你。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1
我坐在冰冷的金屬椅子上,對麵牆壁是單向玻璃,映出我漠然的臉。
“沈司源先生,我們再確認一次。”
為首的男人,就是那個出示紅色證件的,名叫張隊。
他將一疊銀行流水單推到我麵前。
“從三年前你與許南枝同誌結婚開始,每月一號,你都會向她指定的賬戶轉入一筆五十萬的款項。風雨無阻。”
我扯了扯嘴角。
“是,那又怎樣?”
“這是她要求的,我滿足她。一個從山溝裏飛出來的鳳凰女,不就是圖這個嗎?”
“扶貧款,我懂。”
張隊身邊的年輕隊員手裏的筆幾乎要被捏斷。
張隊的表情沒有變化。
“我們調查過這個賬戶,它的所有資金,都在到賬後一小時內,通過境外渠道,換成美金,用於購買一種名為‘格拉寧’的特效抑製劑。”
他停頓一下,看著我的眼睛。
“這種藥,專門用於治療強輻射導致的細胞組織壞死。一支,七萬美金。”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每個月給的五十萬,隻夠買一支。而許南枝同誌的弟弟,許陽,每個月至少需要四支才能維持生命。”
“不可能!”我脫口而出,“她弟弟就是個無業遊民!天天在網吧打遊戲的廢物!”
“無業遊民?”
張隊露出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堪稱嘲諷的表情。
他打開桌上的一個文件夾,轉向我。
“許陽,二十五歲,國內最年輕的核物理專家,‘羲和計劃’的總工程師。他口中的遊戲,是在超級計算機上進行反應堆的最終模擬演算。”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是林薇薇。
我下意識地接通,開了免提。
“司源,你到家了嗎?那個掃把星的骨灰你扔遠點,別放家裏,晦氣。”
她嬌滴滴的聲音在死寂的審訊室裏格外刺耳。
“對不起啊,司源哥哥,我不是故意提她,隻是覺得她太可笑了。一個鄉巴佬,嫁給你三年,除了每個月找你要錢補貼娘家,還會幹什麼?活該死在外麵。”
“她那種女人,肯定在外麵不知道陪了多少野男人,才能搞到那麼多錢給她那個廢物弟弟買遊戲機吧?嘻嘻。”
“你放心,以後有我陪著你,我可不像她,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你。”
“司源哥哥,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又被那個死人給氣到了?別氣別氣,為了那種爛貨,不值得。”
“你等著,我今晚就過去陪你,我們把她睡過的床單被套全都燒了,好不好?”
我看著對麵張隊和那個年輕人鐵青的臉。
張隊抬手,他身邊的隊員立刻上前,拿走了我的手機,掐斷了通話。
“沈司源。”
“許南枝同誌犧牲時,身上有多處陳舊性骨裂,最嚴重的一次是左臂尺骨骨折。根據時間判斷,是八個月前。”
“我們想知道,那次家暴,是因為什麼?”
2
“家暴?”
我重複著這兩個字,隻覺得荒謬。
“我沒有家暴她。”
“八個月前,我隻是在爭執中,推了她一下。”
“她撞到了桌角,是她自己不小心。”
張隊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她撞到桌角,造成了尺骨完全性骨折?”
我的喉嚨發幹。
“我......我不知道有那麼嚴重。她當時什麼都沒說,第二天就正常去上班了。”
“正常上班?”
年輕隊員冷笑一聲,被張隊一個眼神製止。
張隊從文件夾裏抽出另一張照片,放在我麵前。
是醫院的監控截圖。
許南枝一個人坐在急診室的長椅上,左臂用一件外套簡單地吊著,臉色蒼白。
照片的右下角,清晰地顯示著時間。
那天晚上,我正帶著林薇薇參加一場慈善晚宴。
林薇薇穿著我為她拍下的高定禮服,挽著我的手臂,笑靨如花。
她說:“司源哥哥,你太太怎麼沒來?這種場合,她不出現,別人會說閑話的。”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她?她上不了台麵,在家待著,別出來給我丟人現眼。”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張隊突然問。
怎麼認識的。
三年前。
那晚公司應酬,我喝多了,司機又臨時有事。
我一個人撐著傘走在路邊,胃裏翻江倒海。
一輛失控的摩托車衝上人行道,直直朝我撞來。
是許南枝,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一把將我推開。
我摔在地上,隻是手肘有些擦傷。
她卻被摩托車整個帶倒,小腿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
我把她送到醫院,替她付了醫藥費。
她很固執,一定要還我錢。
“沈先生,謝謝你。這是我的聯係方式,醫藥費我會分期還給你。”
她遞過來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簽紙,手指幹淨修長。
後來我才知道,她當時剛畢業,在一家小公司實習,一個月工資三千塊。
而那筆醫藥費,要一萬多。
我們就這樣有了聯係。
她會每天給我發信息,彙報她今天又存了多少錢。
“沈先生,今天公司發了五百塊獎金,離還清你的錢又近了一步![耶]”
“沈先生,今天我吃了泡麵,省下十五塊。[加油]”
“沈先生,給你看看我養的多肉,可愛嗎?[圖片]”
她的信息總是充滿一種......拙笨的、鮮活的生命力。
像一株努力向陽生長的野草。
我覺得新奇,也有那麼一點動心。
我們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她沒有親人到場,說他們身體不好,不便遠行。
我也沒有邀請我的父母,他們一直反對我娶一個“家世不清白”的女人。
領證那天,我對她說:“許南枝,我可以給你沈太太的身份,也可以給你用不完的錢。但你要記住,管好你的家人,不要讓他們像螞蟥一樣趴在我身上吸血。”
她當時愣了一下,然後低下頭,輕聲說。
“好。”
審訊室裏,張隊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沈先生,你在回憶?是在回憶你對她的警告嗎?”
他怎麼會知道?
“還是,你在回憶,你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三年前的雨夜?”
我的瞳孔收縮。
“不,不對。”
張隊緩緩搖頭,像一個宣判者。
“你和許南枝同誌的第一次見麵,是在十五年前,西郊的孤兒院。”
3
我記起來了。
那年我十六歲,叛逆期,和我父親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
我在外麵晃蕩了幾天,錢花光了,餓得頭暈眼花。
最後暈倒在一家孤兒院門口。
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發現了我。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紮著兩個小辮子。
她把我扶進孤兒院,給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麵。
碗裏有兩個荷包蛋。
“你快吃吧,吃了就不難受了。”
她自己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啃著一個幹饅頭。
我當時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麵,連湯都喝得一幹二淨。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說:“我叫南枝。‘南枝向暖北枝寒’的南枝。”
我沒記住。
第二天,我爸就派人找到了我,把我接回了家。
那段狼狽的經曆,被我刻意地遺忘在記憶的角落。
我從沒把那個瘦弱的小女孩,和後來那個沉默安靜的許南枝聯係在一起。
她們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不可能......”我喃喃自語,“她從來沒提過。”
“為什麼要提?”張隊反問,“提醒你,你娶的妻子,是你年少時最看不起的那種人?提醒你,她曾經施舍過你一碗麵?”
“讓你本就可憐的自尊心,再被踐踏一次嗎?”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印在我的心上。
“不......不是的......”
“那是什麼?”
張隊步步緊逼。
“是因為,你後來帶著你的朋友,重返孤兒院,當著所有孩子的麵,扔下幾遝鈔票,用施舍的口吻說,‘這點錢,就當還你那碗麵的飯錢’?”
“你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麼嗎?”
我對那個叫南枝的女孩說:“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感情、尊嚴,都是屁話。”
女孩沒有去撿地上的錢。
她隻是抬起頭,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我。
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卑微,隻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悲傷。
“沈司源,你忘了。但許南枝同誌,一直記得。”
張隊的聲音在審訊室裏回蕩。
“她記得你。所以當組織上需要一個絕對可靠的、能接觸到你公司物流網、又不會引起懷疑的人時,她第一時間站了出來。”
“為了接近你,她策劃了那場‘意外’的車禍。”
“為了嫁給你,她切斷了和孤兒院所有親人的聯係,偽造了身份背景。”
“為了完成任務,她忍受了你三年的冷漠、羞辱,甚至是暴力。”
“你以為她圖你的錢?”
“沈司源,你知不知道,‘羲和計劃’的科研經費,是以千億為單位計算的。許南枝同誌個人,擁有七項核心專利的獨立署名權。”
“任何一項專利拿出來,都足以讓她成為福布斯富豪榜的座上賓。”
“她會稀罕你那每個月五十萬的‘扶貧款’?”
張隊將最後一份文件,輕輕放在我麵前。
是一份離婚協議書。
甲方簽名處,“許南枝”三個字,筆鋒清雋,一如其人。
隻是,簽名的日期,是在她犧牲的一個月前。
落款旁邊,還有一行用鉛筆寫下的小字。
“任務即將完成。沈司源,從此,我們兩不相欠了。”
4
兩不相欠。
我死死盯著那份離婚協議。
原來她早就準備好了離開我。
不是以死亡的方式。
而是以任務完成、一刀兩斷的方式。
我算什麼?
一個工具?一個跳板?一個笑話?
“所以,這一切都是假的?她對我的好,她的順從,都是演出來的?”
我抬頭,幾乎是咆哮著問出這句話。
“你說啊!”
張隊靜靜地看著我,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憐憫。
“是不是假的,你心裏沒有答案嗎?”
“我沒有!”
“那我們來看一段錄音吧。”
張隊按下了一個播放鍵。
審訊室裏響起了一段熟悉的對話。
那是我和許南枝最後一次見麵的場景。
錄音裏,我的聲音尖銳、刻薄,充滿不耐。
“許南枝,你又來幹什麼?錢不是已經給你了嗎?”
“五十萬還不夠?你那個無底洞一樣的娘家,是要把我們家搬空才甘心嗎?”
“我告訴你,這是最後一個月!下個月開始,一分錢都沒有!”
“拿著錢,趕緊滾!”
然後是許南枝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疲憊。
“司源,我不是來要錢的。”
“那是來幹什麼?提醒我別忘了你這個沈太太?我最後悔的事,就是娶了你這麼個水蛭!”
“你和你那個廢物弟弟,還有你那一家子窮親戚,都讓我惡心!”
“我真想不通,我當初怎麼會眼瞎看上你!”
錄音裏的我,還在瘋狂地傾瀉著惡毒的言語。
而許南枝,始終沒有反駁。
她隻是安靜地聽著。
直到我罵累了,停下來。
她才開口。
“司源,我明天要出差,可能要去很久。”
“去多久?最好永遠別回來!”我惡狠狠地說。
“嗯。”她應了一聲。
“這個,給你。”
錄音裏傳來一陣窸窣聲。
我記起來了,她當時遞給我一個平安符。
是我最喜歡去的寺廟裏求的。
她說她排了很久的隊。
我當時是怎麼做的?
我一把揮開她的手,平安符掉在地上。
“收起你這套廉價的把戲!我嫌臟!”
錄音到這裏,有一段長長的沉默。
我能聽到許南枝壓抑的、細微的呼吸聲。
我的心,也跟著那呼吸聲,一寸寸地揪緊。
為什麼?
為什麼當時我沒有察覺到她的不對勁?
為什麼我滿心隻有厭惡,聽不到她聲音裏的訣別?
“沈司源。”
錄...音裏,許南枝再次開口,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所認為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會怎麼辦?”
我當時冷笑一聲。
“什麼意思?你想說你不是為了錢才嫁給我?許南枝,別再演戲了,你不累我都累了。”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離我的生活遠一點!”
說完這句話,我就摔門而去。
我去了林薇薇那裏。
林薇薇抱著我,柔聲安慰。
“司源哥哥,別生氣了。她那種女人就是這樣,貪得無厭。你對她再好,她也隻會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不像我,我隻要你就夠了。”
現在想來,多麼諷刺。
審訊室裏,錄音還在繼續。
是我摔門離開後的聲音。
是許南枝一個人的聲音。
她好像走過去,撿起了地上的那個平安符。
有很輕的、用手拂去灰塵的聲音。
然後,是一聲極低極低的歎息,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眷戀。
“沈司源,你這個傻子。”
“其實,那碗麵,我從來沒想過要你還......”
張隊在這時,抬手,準備按下暫停鍵。
“等等!”我喊道。
他看著我,沒有動作。
錄音裏,許南枝的聲音還在繼續,輕得像一陣風。
“我隻是想......再看看你。”
“還有,我放在你書房那盆多肉,記得......記得幫我澆水。”
“那是我用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襯衫上掉下來的那顆紐扣,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