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淩晨三點,宿舍的門被人踹開,幾個巡邏的校警衝進來,二話不說把我從床上拖下來。
“顧延書!跟我們走一趟!”
我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就被銬上了。
室友們全被驚醒,一個個縮在床角,用審視的眼神盯著我。
“什麼情況?我做錯什麼了?”我掙紮著問。
領頭的校警冷笑一聲,從懷裏掏出一遝照片,啪地甩在我臉上:“自己看看!”
照片散落一地,上麵全是我的不雅照,衣衫不整,麵帶討好的樣子。
更要命的是,每一張照片上都能看到寧家大宅的雕花床架和刺繡帷幔。
“這、這是誰拍的?!”
“誰拍的?”校警啐了一口,“你這窮酸書生,攀上寧家大小姐的高枝,還不知足,竟然拍這種汙穢照片!寧家已經報案了,說你敲詐勒索!”
“什麼?不是我。”
可沒人聽我解釋。
那些內容是真的,那些夜晚,她總說點燭光是為了浪漫,我怎麼會想到......
不對,我猛地想起一個細節。
那些照片上的“寧瑤光”,鎖骨上有顆紅痣。
可我白天見到的寧瑤光,鎖骨上分明是光潔的啊。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海裏炸開。
1
天還沒亮之前,整個江南學府都傳遍了。
寒門狀元顧延書,靠出賣身體攀附寧家大小姐,還拍豔照敲詐。
報紙上的標題更惡毒:《寒門敗類,辱沒斯文》、《寧氏千金遭窮書生糾纏》、《書生之恥,江南之辱》。
我被關在學府的禁閉室裏,透過高窗能聽到外麵的議論:
“呸!我就說這種窮鬼能考第一肯定有鬼!”
“還寒門麒麟子?我看是寒門騷狐狸!”
“寧小姐真是倒了血黴,被這種東西纏上......”
我靠著冰冷的牆壁,腦子裏一片混亂。
三天後,我被保釋出來。
不是寧家良心發現,是我爹變賣了老家的三畝薄田,湊夠了保釋金。
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剛走出校門,就看到人群裏寧瑤光那張熟悉的臉。
她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撐著油紙傘,站在梧桐樹下。雨絲斜飄,她的臉在煙雨中模糊不清。
我踉蹌著衝過去,抓住她的手腕:“瑤光!你要相信我!那些照片不是我拍的!有人陷害我們!”
她垂著眼,輕輕抽回手。
“延書,你先冷靜。”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這件事......確實疑點重重。”
“你相信我?”我眼眶發熱,“我就知道你會相信我!我們一起去報官,一定能查清真相!”
“嗯。”她點點頭,“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她抬起頭,看著我。那雙我曾經無數次凝視的眼睛,此刻冷得像冰。
“你堂兄要你寫的那篇《江南實業改革論》,能不能......先給裴珩用一下?”
我愣住了:“什麼?”
“就是你上個月給我看的那篇。”她語氣平靜得可怕,“裴珩要參加商會的評選,急需一篇論文。你的那篇正合適。”
“可那是我的心血!是我要用來參加學府評優的!”
“延書。”她皺起眉,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你現在這個樣子,還能評優嗎?論文給你留著也是浪費。而且裴珩用了這篇論文,他在商會的地位就穩了,我爹也會更器重他,寧家和裴家的聯姻就能......”
“等等!”我打斷她,“聯姻?你要嫁給裴珩?”
2
她偏過頭,不看我的眼睛:“這是家族安排。”
“那我呢?”我抓著她的肩膀,幾乎要喊出來,“寧瑤光!我們在一起快一年了!你說過愛我的!”
“延書,我們不合適。”她把我的手拿開,後退一步。
“你冷靜想想,一個寒門學子和寧家大小姐,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之前的事......就當是一場夢吧。”
雨越下越大,我站在雨裏,看著她轉身離開的背影。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我像發了瘋一樣衝到寧家大宅。
門房攔住我:“顧公子,我家大小姐有令,您以後不許再踏入寧家半步。”
“我不找她!”我喘著粗氣,“你家可還有其她小姐?”
門房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的來意。
木木的回了句:“我家還有二小姐。”
就在這時,花園裏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我循聲望去,透過月洞門,看到一個穿著藕色旗袍的女子,正依偎在一個男人懷裏。
那張臉,和寧瑤光一模一樣。
但那眉眼間的風流神采,那舉手投足的嫵媚姿態,完全不像是我白日裏“見過”的寧瑤光。
“瑤音妹妹,你這次又從巴黎帶回什麼好玩的?”那男人笑著捏她的臉。
“討厭~”她嬌嗔著打開他的手,“還不是給你帶的新式相機。
可惜啊,最好的照片都被我姐拿走了呢。”
“什麼照片?”
“嘻嘻,秘密~”她湊近他耳邊,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傳到了我耳朵裏。
“就是那個傻書生的照片呀。我姐說要用來對付她那個討厭的堂兄,還真的成功了。”
“現在那書生身敗名裂,她堂兄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繼承權穩穩當當落到我姐手裏。”
“你是說顧延書?嘖嘖,聽說那小子現在過街老鼠一樣,活該!”
“可不是。”她咯咯笑起來,“不過說實話,那書生的滋味還真不賴。聽話,又能滿足我。就是可惜了,以後沒得玩了。”
“瑤音妹妹好大的胃口!連這種窮酸書生都不放過?”
“哎呀,我這不是替我姐試試貨嘛。”
“她自己嫌惡心,又不想讓那書生發現,就讓我晚上去應付,關了燈誰看得出來?”
“哈哈哈!高明!實在高明!”
我站在門外,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原來從始至終,我都是一個笑話。
白天那個冷淡的,是真正的寧瑤光。
她從未愛過我,隻是利用我。
夜晚那個熱情的,是寧瑤音。
她隻是把我當玩具,替她姐姐演這出戲。
那些甜言蜜語,那些溫存繾綣,那些我以為的真心實意,全是精心設計的騙局。
我轉身就要走,腳下一個踉蹌,撞倒了門邊的花架。
嘩啦一聲響!
3
花園裏的兩人轉過頭來。
寧瑤音看清是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恢複如常,甚至還朝我眨了眨眼:“哎呀,顧公子,你這是做什麼?偷聽可不是君子所為哦~”
我盯著她,一字一句:“那些照片......是你拍的?”
“哎呀,被發現了呢。”她歪著頭,一點愧疚都沒有,反而像在炫耀一件得意的作品,“怎麼樣?我拍得不錯吧?每一張都選的最好看的角度呢。”
“你們,恬不知恥!”我氣得說不出話。
“我們怎麼了?”她走過來,伸出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眼裏是赤裸裸的輕蔑,“顧延書,你不會真以為我姐會看上你這種人吧?一個窮酸書生,也配肖想寧家大小姐?”
“我姐從頭到尾就沒正眼瞧過你。她接近你,隻是因為你給她那個討厭的堂兄當狗腿子,擋了她的路。至於我......”她湊近我耳邊,吐氣如蘭。
“我隻是貪圖你那副身子罷了。聽話又好用,多乖啊~”
我一把推開她:“你們會有報應的!”
“報應?”她大笑起來,“顧延書,你別做夢了。現在誰不知道你是個下流胚子?”
“你說的話會有誰信?那照片裏的地點是我姐的閨房,是你主動勾引她的證據!”
“你們!”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裏。
“哦,對了。”她轉身走回去,臨走時回頭,笑得天真無邪,“忘了告訴你,你那篇論文,昨天已經刊登在《江南商報》上了。署名是裴珩。我姐誇你寫的不錯~”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父親正躺在床上。
看到我,他掙紮著要坐起來:“延書......你怎麼弄成這樣?”
我跪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父親看著我,渾濁的眼裏滿是心疼:“延書啊,爹知道你受委屈了,可咱們惹不起人家。這事,這事就這麼算了吧。”
“爹!那些都不是真的!”我抓著他的手,“我被人陷害了!”
“爹信你。”他拍拍我的手,“可爹信有什麼用?人家是寧家,咱們隻是他們眼中的螻蟻,咱們鬥不過的。”
說著說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一口血。
“爹!”我慌了,“我去叫大夫!”
“別......別叫了......”他拉住我。
“延書,你聽爹說。趁著還能走,你、你離開江南吧。”
“去北平,去上海,去任何地方,隻要離這裏遠遠的。”
“爹!”
“爹就你這一個兒子,爹不能看著你被人害死。”他握著我的手,越來越無力。
“答應爹,好好活著,出人頭地。”
三天後,父親咽了氣。
4
出殯那天下著大雨,送葬的隻有我一個人。
那些往日稱兄道弟的同窗,沒有一個來。
我跪在大雨裏,給父親磕了三個頭。
我用最後的盤纏買了一張去北平的火車票。
臨走前,我回了一趟學府,想拿回自己的東西。
剛進宿舍,就看到我的行李被扔在門外,箱子摔得稀爛,書撒了一地。
“顧延書!”舍監衝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這個敗類!還有臉回來?!學府已經開除你了!這裏不歡迎你!”
“我隻是來拿我的東西。”
“拿?”他啐了一口,“你的東西早被人砸了!活該!”
我彎腰去撿那些書。有人路過,故意踩在書上,碾了幾下。
“喲,這不是顧狀元嗎?怎麼淪落到撿破爛了?”
“聽說寧家賞了他一千大洋封口費呢,怎麼還這麼窮酸?”
“肯定是拿去嫖了!哈哈哈!”
我攥緊拳頭,一聲不吭地收拾殘破的書本。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學府門口。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下來,身後跟著幾個打手。
“誰是顧延書?”
我站起來:“我是。”
“很好。”他冷笑一聲,“裴家少爺有令,要我給你點顏色看看。”
話音未落,幾個打手就圍了上來。
拳頭如雨點般落在我身上。我抱著頭蜷縮在地上,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這是讓你長長記性!”那男人踩住我的手,“裴少爺說了,你要是敢把論文的事說出去,下次就不是挨打這麼簡單了!”
他們打夠了才離開。
我趴在地上,嘴裏全是血的味道。
圍觀的學生指指點點,沒有一個人上來扶我。
“活該。”
“誰讓他不知天高地厚。”
“還想靠一篇文章翻身?做夢!”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出學府。
身後是那座曾經讓我無比自豪的校門,此刻看來諷刺至極。
5
北平,民國十八年。
我改了名字,叫顧北辰。
用最後的幾塊大洋租了間地窖,白天在碼頭扛貨,晚上躲在昏暗的油燈下讀書。
肋骨斷了三根,沒錢看大夫,就自己拿布條捆著。疼得睡不著,就咬著毛巾忍。
半年後,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我拿著簡曆去洋行應聘。
“你叫什麼?”麵試的洋人經理問。
“顧北辰。”
“學曆?”
“江南學府肄業。”
“為什麼沒畢業?”
我頓了頓:“家裏出了變故。”
他看著我,突然用英語問了個問題。我流利地回答了。
他眼睛一亮:“你英語說得很好。”
“在學府時苦學過三年。”
“很好。”他點點頭,“你被錄用了。從助理做起,月薪十五塊大洋。”
十五塊大洋,在碼頭扛貨要扛三個月。
可我沒有感激涕零,隻是平靜地點頭:“謝謝。”
晚上回到地窖,我打開日記本,在扉頁上寫下一行字:
“顧延書死了。活下來的,是顧北辰。”
我拚了命地工作。
別人八小時的活,我幹十二小時。
別人休息,我在學習。
別人喝酒打牌,我在研究商業報表。
半年後,我升職為部門主管。
一年後,我成了經理助理。
兩年後,我獨立負責華北區的業務。
洋行老板是個英國人,叫約翰。
他很欣賞我,有一次喝醉了跟我說:“顧,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中國人。可你眼睛裏的恨,太深了。”
“恨?”我笑笑,“沒有,我隻是想往上爬。”
“不。”他搖頭,“我見過太多想往上爬的人。他們眼裏是欲望,是野心,是得意。可你......”他指著我的眼睛,“你眼裏是恨。一種能燒毀一切的恨。”
我沉默了。
他拍拍我的肩:“不管你恨什麼,記住,最好的複仇,不是毀掉對方,而是活得比對方好。”
民國二十年,我拿到了洋行20%的股份,成了名副其實的合夥人。
也是這一年,我收到一封來自江南的信。
信是我一個舊相識寄來的,裏麵隻有一張剪報。
《江南日報》:寧家大小姐寧瑤光與裴氏錢莊少東家裴珩舉行盛大婚禮,兩大家族正式聯姻。
照片上,寧瑤光穿著潔白的婚紗,臉上是得體的微笑。
可我在那雙眼睛裏,看不到半分幸福。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最後點了根煙,把報紙燒成了灰。
“寧瑤光,恭喜你。”
我對著灰燼說,“你終於如願以償了。”
6
民國二十三年,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主營紡織、航運和對外貿易。短短兩年,就成了華北地區數一數二的商行。
我在北平買了洋房,雇了傭人,開著進口汽車。
那些曾經看不起我的人,現在擠破頭想認識我。
可我誰也不見。
我隻想回江南。
民國二十五年初春,我坐著火車回到江南。
五年了。
我最後一次來這裏,是被人打斷肋骨,滾出城門。
這一次,我是北辰實業的顧總經理。
火車駛入站台,我透過車窗看著這座煙雨蒙蒙的城市。
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都在這一刻翻湧上來。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
站台上,公司的人已經等在那裏:“顧總,車準備好了。”
“去寧氏商行。”
“是。”
車子駛過熟悉的街道。我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腦海裏全是當年的畫麵。
那個雨夜,我跪在寧家門口,求她們給我一條活路。
今天,我要討回當年的債。
寧氏商行,江南最大的商業帝國。
我走進大樓,前台小姐客氣地問:“先生,請問您找哪位?”
“找你們寧總。”
“請問有預約嗎?”
“沒有。”
“那恐怕......”
我掏出名片遞過去:“麻煩通報一聲,就說北辰實業顧總登門拜訪。”
小姐看到名片,臉色一變:“您、您稍等!”
她慌慌張張地打了個電話,掛斷後恭敬地說:“寧總請您上去,頂層會客室。”
電梯一層層上升。
我站在鏡麵的電梯門前,看著自己的倒影。
叮~電梯門開了,我回籠思緒。
迎麵走來一個穿著墨綠色旗袍的女人。
是寧瑤光,五年不見,她還是那麼美。
可眉眼間多了幾分疲憊,身上的冷豔裏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沉重。
她看到我,愣了足足三秒。
然後,她的臉色一點點變白。
“顧......顧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