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車進站的刹那,一股混雜著亞熱帶水汽、煤灰、叉燒包甜香與工業廢氣的獨特浪潮,便蠻橫地灌滿了整個車廂。
廣州到了。
李毅一行人隨著洶湧的人潮走出車站,撲麵而來的嘈雜瞬間將他們吞沒。
粵語的叫賣聲、行李箱滾輪的摩擦聲、汽車的鳴笛聲,交織成一首生機勃勃又混亂不堪的時代交響曲。
林正東仍沉浸在昨夜的震撼中,他看著眼前這座陌生而充滿活力的城市,眼神裏既有對未來的茫然,又有對身邊這個少年的深深敬畏。
而刀疤臉王虎三人,則徹底沒了昨夜的凶悍。
他們亦步亦趨地跟在李毅身後,像三隻被馴服的獵犬。
王虎主動從李毅手裏接過那個半舊的帆布包背在自己身上,另外兩人則用身體為李毅隔開擁擠的人潮,眼神裏的恐懼已經升華為一種難以言喻的順從。
“毅......毅哥,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吧?”林正東看著這混亂的場麵,下意識地想找個旅店安頓下來。
李毅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他深吸了一口南國的空氣,目光掃過眼前川流不息的街道,沒有看任何地圖,也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對身旁的王虎下達了第一個命令。
“去高陽酒家。”
這五個字輕描淡寫,卻像一道晴天霹靂,狠狠劈在了王虎的心頭!
他整個人渾身一震,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失聲叫道:“毅哥,您......您怎麼知道那地方?”
他的聲音裏帶著無法掩飾的驚駭與顫抖!
高陽酒家!
表麵上,那是廣州城裏一家頗有名氣的粵菜館。
但隻有他們這些常年在陰影裏討生活的地頭蛇才知道,那地方真正的“主菜”,在後院!
那裏,是整個珠三角地區,國庫券地下交易最核心、最隱秘的據點!
這個秘密,是他們這種人賴以生存的飯碗,外人絕無可能知曉!
可眼前這個少年,這個剛下火車的北方學生,竟然張口就道出了這個地名!
王虎心中最後一絲僥幸,被這五個字徹底擊得粉碎。
他原以為李毅隻是消息靈通,現在看來,這根本不是消息靈通,這是......通神!
看著王虎那副見了鬼的表情,李毅嘴角微微上揚。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
高陽酒家坐落在一條老街的深處,門臉古色古香,飄出的食物香氣足以讓任何一個饑腸轆轆的人邁不動腿。
李毅一行人沒有進前廳,在王虎的帶領下,熟門熟路地穿過一條油膩的後廚走廊,來到了一處寬敞的後院。
眼前的景象,讓林正東倒吸一口涼氣。
這裏根本不是什麼清淨的院子,而是一個比火車站還要嘈雜百倍的露天交易所!
幾十號人擠在這裏,煙霧繚繞,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煙草味、汗味和鈔票的油墨味。
每個人手裏都攥著一遝遝花花綠綠的國庫券,像在菜市場買菜一樣高聲叫賣、討價還價。
“88年的券!一百塊麵值賣一百二!要的趕緊!”
“收89年的!量大!價高!”
“兄弟,你這品相不行啊,邊角都毛了,便宜點!”
瘋狂、貪婪、警惕......各種情緒在這裏發酵,構成了一幅原始而野蠻的資本浮世繪。
李毅一行人的出現,立刻引來了無數道警惕的目光。
一個看起來文弱的少年,身後卻跟著三個一看就不好惹的凶悍跟班,這個組合實在太過怪異。
林正東被這陣仗搞得手心冒汗,下意識地向李毅靠了靠。
李毅卻視周圍的目光如無物,他隻是側過頭,對身邊的三人低聲下令:“看,聽,別說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正東緊張的臉,和王虎三人蠢蠢欲動的眼神,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我們的錢不多,但我們的命很貴。”
一句話,如同一劑鎮定劑,瞬間撫平了林正東的緊張。
也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套住了王虎三人心中可能升起的任何一絲異動。
更是在無形中,向周圍那些窺探的目光,釋放了一個清晰無比的信號:我們,不好惹。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花襯衫、頭發抹得油光鋥亮的掮客,臉上堆著笑,湊了上來。
“幾位老板,麵生啊。”油頭掮客的目光在李毅身上一掃而過,見他年輕,眼底閃過一絲輕蔑,“想玩點什麼?我叫四哥,這場子裏沒我搞不定的事。”
李毅沒理他,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沒給一個。
他隻是側耳傾聽了半分鐘,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獵人,在分辨叢林裏的聲音。突然,他伸手指了指不遠處一個正在唾沫橫飛地跟人交易的攤位,對身邊的林正東輕聲說:“看,那個人在出貨88年的國庫券,但他報價用的是89年的行情,還混了三分之一快到期的87年券在裏麵。誰買誰虧死。”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精準地投入了平靜的池塘。
旁邊正準備繼續搭話的四哥,聽清這句話後,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隨即,一層冷汗從他油膩的額頭上冒了出來!
88年券、89年行情、87年券......年份、比例,說得分毫不差!
這正是這個市場裏最常見,也最陰損的騙術!
利用不同年份國庫券的利息差和兌付日期來坑外行!
可這種門道,沒在這裏麵混個一年半載,虧個底朝天,根本不可能摸得清!
眼前這個小子,怎麼可能一眼就看穿了?
四哥臉上的輕蔑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疑不定。
就在他愣神的工夫,李毅動了。
他主動朝著四哥的攤位走了過去,拿起他攤上的一遝國庫券,像個老行家一樣用拇指“嘩啦”一彈,聽了聽聲音,隨即淡淡開口:“四哥,你這批89年的券品相不錯。”
“嘿嘿,那是,我這都是從單位裏直接收上來的好貨。”四哥強笑著應付。
李毅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犀利:“可惜,最近申城那邊有大戶在拋,價格已經跌了半分。我胃口小,就吃你兩百塊錢的貨。”
他伸出兩根手指,目光平靜地看著四哥,報出了一個讓對方心臟驟停的數字。
“按申城昨天的收盤價,一百一十八塊,怎麼樣?”
申城收盤價?
這五個字像一顆炸彈,在四哥的腦子裏轟然炸響!
這個年代,信息閉塞,南北兩地的黑市價格全靠人力傳遞,延遲極大。
誰能掌握更及時的信息,誰就能掌握定價權!
而“申城收盤價”這種精準到仿佛從交易所裏直接抄出來的數據,對四哥這種底層掮客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他被李毅這一連串的專業術語和精準信息,砸得徹底蒙圈了!
他根本不知道申城那邊是不是真有大戶在拋,更不知道什麼狗屁收盤價。
但在他看來,能說出這種話的人,背後一定有通天的路子!
這絕對是條消息靈通的“過江猛龍”!
自己剛才竟然還想殺他的豬?
簡直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
“怎......怎麼樣?”李毅的語氣依舊平淡,眼神卻像一把刀,刮過四哥的臉。
“行!行!就按毅哥您說的價!”四哥的冷汗已經下來了,他忙不迭地點頭哈腰,親自數出兩百塊麵值的國庫券,雙手遞了過去,“您看得上是我的福氣!”
李毅接過國庫券,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從帆布包的夾層裏,數出兩百三十六塊錢,遞給四哥。
整個交易過程,行雲流水,兵不血刃。
用區區兩百元本金,李毅完成了第一筆利潤空間極大的交易。
做完這一切,他不再看四哥一眼,轉身對已經看得目瞪口呆的林正東說道:“走,我們去下一家。”
直到李毅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子拐角,四哥才腿一軟,扶住了身後的桌子。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對身邊湊過來的小弟低聲罵道:“媽的,今天碰到硬茬了!這小子年紀不大,眼神比幫裏的紅棍還毒,路子也野!”
他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與狠厲。
“去,給我盯緊他!看看他到底是什麼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