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媽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她早就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我冷笑,說我也是。
我以為她想要的生活,是打麻將、跳廣場舞,是和那些阿姨攀比誰的兒子更有出息。
而我想要的生活,是沒有她的嘮叨、沒有她的控製、沒有她那句“我都是為你好”。
我們就像是困在同一個籠子裏的兩隻刺蝟,誰都想離對方遠一點,卻又被命運死死拴在一起。
直到那天,我們因為一張不及格的物理試卷吵得天翻地覆。
她撕了我的卷子,我砸了她最愛的花瓶。
“江瑤,你就是來討債的!”
“林慧,你才是我人生的債主!”
我們在樓梯上推搡,腳下一滑,一起滾了下去。
再睜眼時,我看到了天花板上自己臥室貼的海報。
我想動一動,卻感到一陣鑽心的腰痛。
我低頭,看見的不是我十六歲的單薄身體,而是一雙穿著我媽那雙老氣橫秋的睡衣、皮膚有些鬆弛的手。
鏡子裏,是我媽那張寫滿疲憊的臉。
而“我”正躺在隔壁病床上,用我自己的聲音,發出一聲屬於我媽的驚叫。
我們,互換了身體。
1.
“江瑤!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公司請假!”
我媽,哦不,現在是頂著我身體的林慧,正一臉焦急地對我發號令。
她的嗓音還是我那副清亮的少女音,可語氣裏的頤指氣使,和我媽一模一樣。
我看著她笨拙地想從病床上坐起來,結果扯到了我摔傷的胳膊,疼得齜牙咧嘴。
她動了一下,又扶住了腰,眉頭緊緊皺起。
“這身體怎麼回事,動一下就腰酸背痛的。”
她似乎被青春期過剩的荷爾蒙影響,情緒波動得厲害。
我心裏一陣暗爽。
讓你再天天罵我弱不禁風,現在知道這身體有多嬌貴了吧。
我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除了腰椎處傳來鈍痛,其他地方倒還好。
我慢悠悠地拿出屬於林慧的手機,那部屏幕碎了好幾道裂痕,她一直舍不得換的舊手機。
屏幕上的字有點花,我這才意識到,這身體已經開始老花眼了。
“喂,王經理嗎?我是林慧,我今天......”
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就傳來一個油膩的男聲。
“林慧?你還知道打電話來?全組的業績就你拖後腿,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不想幹就趕緊滾蛋,有的是人搶著幹!”
電話被“啪”地一聲掛斷了。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為我媽的工作,就是在辦公室裏喝喝茶、看看報紙,輕鬆又體麵。
沒想到是這樣。
病床上的林慧急得不行:
“你怎麼說話的!王經理那人最難纏,你得好好說,說我們家瑤瑤也住院了,需要人照顧。”
她一口一個“我們家瑤瑤”,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沒理她,直接撥通了我爸的電話。
“爸,我跟媽都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在醫院,你趕緊過來。”
我爸江國梁很快就趕來了,看到我們倆都吊著胳膊,一臉驚慌。
“怎麼回事啊這是?吵架了?”
林慧頂著我的臉,眼眶一紅,惡人先告狀:
“你問你女兒!成天不學好,還敢跟我動手!”
我爸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轉向我:“江瑤!你怎麼跟你媽說話的!”
我用林慧的身體,林慧的臉,平靜地看著他。
“她先動的手。”
我爸愣住了,大概是沒見過“林慧”用這麼冷淡的語氣跟他說話。
林慧見我爸不幫她,更來勁了,用我的手拍著床沿,大喊大叫。
“江國梁,你看看!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她現在是要翻天了!”
那副撒潑的樣子,配上我清秀的臉,簡直不忍直視。
我突然覺得,有點惡心。
2.
醫生說我們倆都是皮外傷,但需要留院觀察一天。
我爸去辦手續了。
病房裏隻剩下我和她。
她用我的身體,氣鼓鼓地瞪著我。
“江瑤,我警告你,你不許用我的身體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我冷笑一聲,拿起她的手機,翻看著裏麵的內容。
“彼此彼此。”
她的手機沒什麼秘密,聯係人除了親戚就是同事,微信裏全是工作群和砍一刀的鏈接。
相冊裏,除了幾張風景照,剩下的,全都是我。
我剛出生時皺巴巴的樣子,我第一次走路時摔倒的樣子,我上學第一天背著大書包的樣子。
還有一張,是我初中得了演講比賽第一名,笑得像個傻子。
我媽站在我旁邊,笑得比我還開心,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蟄了一下。
林慧見我在看照片,語氣緩和了些。
“瑤瑤,你別怪媽,媽都是為你好。”
又是這句。
我劃開手機屏幕,點開了她那個所謂的工作群。
幾百條未讀信息裏,幾乎每一條都在@她。
“林慧,這個報表下午就要,你趕緊做出來。”
“@林慧,客戶那邊你再去溝通一下,必須拿下。”
“林慧人呢?又偷懶去了?”
我看著那個叫王經理的頭像,在群裏對她呼來喝去,言語間充滿了不屑。
而我媽的回複,永遠是“好的,王經理”、“馬上就辦,王經理”。
卑微得像個剛進職場的新人。
我退出微信,點開了她的備忘錄。
最新的一條寫著:瑤瑤生日快到了,想給她買那雙她看了好幾次的球鞋,還要再加把勁。
下麵記錄著一筆筆的開支。
菜市場買菜,15塊8。
水電煤氣,320塊。
給奶奶的生活費,1000塊。
給我的補課費,3000塊。
密密麻麻,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而她的收入那一欄,卻少得可憐。
我關掉手機,第一次正視這個我朝夕相處了十六年的女人。
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3.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送來了早飯。
小米粥,小籠包,都是我愛吃的。
林慧用我的身體,挑剔地戳著包子。
“怎麼又是這個,我想吃豆漿油條。”
我爸賠著笑:“好好好,明天就給你買。”
他對我,永遠是這樣縱容。
我默默地喝著粥,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這是我媽的身體,有輕微的胃病,吃不了太油膩的東西。
我看著林慧一口吞掉一個油乎乎的包子,而我在咬一口包子後,然後捂著肚子,臉色發白。
我什麼都沒說。
出院後,我必須代替她去上班,而她,必須代替我去上學。
臨走前,她千叮嚀萬囑咐。
“上班要聽領導的話,下班早點回家。。”
我敷衍地點點頭。
到了她公司,一個叫“小李”的年輕女孩看到我,熱情地迎了上來。
“慧姐,你可算出院了,王經理正找你呢。”
她領著我往辦公室走,一邊走一邊小聲說:
“慧姐,你小心點,王經理今天心情不好。”
我推開經理辦公室的門。
那個叫王經理的男人,地中海,啤酒肚,正翹著二郎腿,一臉不耐煩地看著我。
“林慧,你還知道來上班?手頭那個單子怎麼樣了?對方可是大客戶,要是黃了,你這個月的獎金就別想要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把一遝文件摔在我麵前。
“這是新方案,你今天必須給我搞定,搞不定就加班,什麼時候搞定什麼時候下班。”
我看著他那副嘴臉,心裏一股火“噌”地就上來了。
我拿起文件,看都沒看,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老娘不幹了。”
整個辦公室,瞬間安靜得能聽到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王經理的眼睛瞪得像銅鈴,指著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你,你......”
“你什麼你?一個破經理,真把自己當盤菜了?天天就知道壓榨員工,你那點業績,都是我們熬夜熬出來的,你好意思嗎?”
我一番話說得酣暢淋漓。
說完,我拿起林慧的包,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瀟灑地走出了公司大門。
十六年來,我第一次覺得這麼爽。
4.
我辭職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林慧那裏。
她用我的手機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我一個都沒接。
等我晃悠到家,她正頂著我的臉,在客廳裏來回踱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江瑤!你瘋了!你怎麼能把工作辭了?你知不知道那份工作有多重要?”
我換上拖鞋,慢悠悠地走到沙發上坐下。
這身體爬了六樓就喘得不行,我得歇會。
“一份天天被人罵得跟孫子一樣的工作,有什麼重要的?”
“你懂什麼!”
她氣得跳腳,“你爸那點工資,夠我們一家人吃喝嗎?沒有我的工資,你拿什麼錢去補課?拿什麼錢買新衣服?”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很可笑。
“所以,這就是你天天對我發脾氣的理由?因為你在外麵受了氣,就要回家衝我撒?”
她愣住了,嘴巴張了張,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啊,她憑什麼呢?
憑她是我媽?
這時,門開了,我爸回來了。
他看到我們倆劍拔弩張的樣子,歎了口氣。
“又吵什麼呢?”
林慧立刻找到了主心骨,指著我哭訴:
“國梁,你快管管她!她把工作給辭了!我們家以後可怎麼辦啊!”
我爸皺起了眉,看向我。
“林慧,怎麼回事?工作怎麼能說辭就辭呢?”
我還沒開口,我爸又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
“你倆今天真奇怪,林慧你說話的語氣跟瑤瑤一模一樣,瑤瑤你又怎麼突然老氣橫秋的?”
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打了進來。
是奶奶。
電話一接通,就是奶奶中氣十足的罵聲。
“林慧!你這個不孝的媳婦!我聽說你把工作都攪黃了!你是不是不想在這個家待了?”
我愣了,攪黃了江國梁的工作?
我看向我爸,他一臉心虛地避開了我的視線。
林慧也傻眼了。
我開著免提,結結巴巴地問:“奶......媽,你說什麼呢?”
“說什麼?你那個弟弟林方,到處去說,說你看不上國梁現在的工作,嫌他沒出息,逼他辭職!現在全院的人都知道了!國梁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奶奶口中的“林方”,是我媽的親弟弟,我的舅舅。
一個遊手好閑,隻知道啃老的無賴。
我媽每個月都要接濟他。
我瞬間明白了。
是我舅舅。
他肯定又找我媽要錢,我媽沒給,他就跑去我爸單位造謠。
這種事,他不是第一次幹了。
我看著旁邊已經麵如土色的林慧,心裏一陣悲哀。
這就是她用盡全力去維護的家人。
5.
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媽一把搶過電話:
“不是的,你聽我解釋......”
林慧頂著我的臉,急得快哭了,聲音都在發抖。
奶奶根本不聽,在電話那頭破口大罵。
“你替她解釋什麼?我們江家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娶了她這麼個喪門星!你告訴你媽,她要是敢讓我兒子丟了工作,我跟她沒完!”
說完,奶奶就掛了電話。
我握著我媽的手機,傻傻地站在原地。
在我身體裏的我媽,眼淚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掉。
那樣子,真是又可憐又可笑。
我爸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裏滿是疲憊。
“好了,你媽的事情,我去單位解釋一下。”
他拿起外套,匆匆出了門。
客廳裏隻剩下我們倆。
我看著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點都不同情。
“現在知道你那個好弟弟是什麼貨色了?”我冷冷地說。
她猛地抬頭看我,眼神裏充滿了怨毒。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辭了我的工作,林方怎麼會去找你爸鬧?”
我氣笑了。
這是什麼強盜邏輯?
“林慧,你講點道理好不好?他找我爸鬧,是因為你沒給他錢!跟我辭職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我沒了工作,拿什麼錢給他?他找不到我,可不就去找你爸了嗎?”
她振振有,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懶得再跟她爭辯。
我站起身,準備回房。
她卻一把拉住我。
“你去哪?”
“回房睡覺。”
“不許睡!”她用我的身體,蠻橫地擋在我麵前,“你今天必須給我個說法!工作沒了,以後這個家怎麼辦?”
我看著她那張屬於我的,卻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突然覺得一陣無力。
“你想怎麼樣?”
“你去給王經理道歉,求他讓你回去上班。”她說得理所當然。
我笑了。
“不可能。”
“你!”她氣得揚起手,想打我。
我沒有躲。
我用著她自己的臉,平靜地看著她。
“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