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正式拒絕康複醫院的時候，王主任的表情比便秘還難看。

“宇軒，這可是免費的深度治療名額，多少人爭破頭都搶不到！”

我搖了搖頭，在放棄治療的協議書上簽下名字。

“王主任，我得養家。”

他看著我，歎了口氣，沒再勸。

我轉著輪椅，穿過家門口那條又窄又破的巷子。

“爸，吃飯了！”

我爸從一棟爛尾樓改造的辦公室裏走出來，接過我手裏的保溫飯盒。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灰頭土臉的臉上擠出一個笑。

我抱怨了一句那段臨時搭建的無障礙坡道。

“爸，這坡道角度太陡了，差點翻車，跟施工隊說說改改唄。”

他總是那句話。

“再忍忍，咱們家就快熬出頭了。”

我信了，信了整整十年。

直到那天，我去醫院給客戶送貨，電梯裏的液晶電視正在播放午間財經新聞。

一個西裝革履、氣場強大的男人在屏幕上指點江山。

那張臉，就算燒成灰我也認識。

是我爸。

【重生國際董事長陳天明，今日出席集團戰略發布會......】

我感覺大腦瞬間宕機。

1

電視屏幕下方，一行刺目的小字滾過。

【陳天明於會上宣布，其長子陳宇軒因‘試煉’失敗，集團未來繼承權將由次子陳宇飛接任。】

陳宇飛是誰？我明明叫陳宇軒啊。

我茫然地回到家，手裏的鑰匙，卻怎麼也插不進鎖孔。

門鎖換了。

我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我媽。

她身上穿著我從未見過的高定套裝，化著精致的妝容。

我愣住了。

我們家那間破舊的無障礙出租屋，變成了一間閃著冰冷光澤的智能化豪宅。

科技感，未來感，陌生感。

我媽遞給我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是我叫不出名字的牌子。

她的聲音，像手術刀一樣冰冷。

“陳宇軒，你的試煉，沒有通過。”

我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被灌了水泥。

“媽，你在說什麼？”

“什麼試煉？什麼集團？我們家不是欠了一百多萬嗎？爸他不是在工地嗎？”

我媽，趙靜，端坐在那張昂貴的沙發上。

她拿出一份醫療檔案，推到我麵前的茶幾上。

“你父親陳天明，重生國際醫療集團董事長。”

“而我實際是集團首席神經外科專家。”

她指了指那份檔案。

“也是十八年前，為你主刀的醫生。”

我低下頭，看到檔案上那張手術同意書。

主刀醫生那一欄，簽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字：趙靜。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

“十八年前的‘交通事故’，是一場經過精密設計的麻醉和手術。”

“你的‘下肢癱瘓’，是通過一次神經阻斷手術，造成的‘可逆性功能障礙’。”

“而這場長達二十年的試煉，是為了測試你在極端的生理和心理逆境下，作為集團繼承人所應具備的應變能力、商業頭腦和意誌力。”

我渾身都在抖，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

趙靜看著我，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母愛，隻有像看實驗報告一樣的冷漠。

“你最終的評估結果是，失敗。”

她列舉著我的“罪證”。

“你放棄了我們為你安排的康複治療，反而選擇去開網店這種典型的短視行為。”

“這證明，你缺乏長遠眼光和必要的野心。”

“你被困於情緒，而非絕對的理性。”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一個和我年紀相仿，卻比我高大英俊、健康的男人走了進來。

2

他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氣質不凡。

趙靜看到他，冰冷的臉上露出了唯一的笑容。

“宇飛，你回來了。”

那個男人，陳宇飛，我的“哥哥”，走到我麵前。

他彎下腰，用一種悲天憫人的語氣對我說。

“弟弟，別怪爸爸媽媽。”

“我一直在哈佛醫學院，但也在時刻關注你。”

“看到你放棄康複，選擇逃避，我真的很心痛。”

他的每一句關心，都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我剛剛被撕裂的傷口上。

我再也忍不住，嘶吼起來。

“我開網店是為了這個家！是為了讓你們過得好一點！是為了還那一百萬的債！”

趙靜冷漠地打斷了我。

“你看，又陷入了這種毫無意義的情感內耗之中。”

“繼承人不需要這種廉價的自我感動。”

她站起身，親昵地擁抱住陳宇飛。

“宇飛，你才是媽媽最完美的作品。”

我坐在輪椅上，像一個局外人，一個笑話。

一個被觀察、被評估、最後被貼上“失敗品”標簽的笑話。

沒多久，我爸陳天明回來了。

他身上那套高定西裝沒有一絲褶皺，眼神銳利得像鷹。

他看到我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眉頭皺了起來，臉上寫滿了失望。

我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我指著自己的右小腿，那裏有一道猙獰的疤痕。

“爸，你還記得嗎？”

我的聲音在顫抖。

“我十二歲那年，學著用拐杖，為了撿掉在地上的拐杖，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腿骨骨折，流了好多血。”

“你抱著我衝進醫院，你當時跟我說，‘宇軒，你是爸爸最勇敢的兒子’。”

我抬起頭，死死盯著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那句話，那份溫暖，難道也是假的嗎？！”

這是我二十年人生裏，最寶貴的記憶。

陳天明沉默了片刻。

他隻是對身邊的助理說了一句。

“把那份方案拿給他。”

助理從公文包裏取出一份文件，遞到我麵前。

文件的標題，像一把重錘，徹底擊碎了我最後一絲幻想。

《“堅韌”品格塑造方案（第三階段）》。

我顫抖著手，翻開報告。

上麵用冰冷的字體，詳細記錄了那次“意外”的全部設計。

樓梯的高度，13階。

拐杖的材質，高分子聚合物，表麵光滑，遇水摩擦係數降低30%。

地麵，鋪設不規則鵝卵石，確保摔倒時能造成足夠但可控的創傷。

連當時讓我去撿拐杖的那個護工阿姨，都是請來的專業演員。

而我腿上這道永久的疤痕，在報告裏的記錄是：

【測試對象痛苦忍耐閾值超出預期20%，評估結果：優秀。】

我還沒緩過神來，更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

3

我翻到報告的附件。

上麵是我那個“病友群”的全部成員名單。

那些在網上鼓勵我、開導我、和我分享康複經驗的“朋友”，頭像旁邊都標注著他們的真實身份。

心理學碩士，專業演員，退役特種兵......

他們的任務，是扮演不同角色，對我進行“陪伴式心理幹預與評估”。

我的信念，我的人生，我的記憶，我的痛苦，在這一刻，全部變成了紙上的一行行代碼和數據。

陳天明終於開口了，聲音裏不帶任何感情。

“痛苦，是最好的老師。”

“我們施加在你身上的所有痛苦，都是為了讓你更強大。”

“可惜，你沒能理解我們的苦心。”

他看著我，像是在看一件不合格的產品，下了最後的結論。

“你身上那些所謂的優秀品質，比如堅韌、樂觀，其實都不是你自己的。”

“是我們，通過這些方案，‘賜予’你的。”

我感覺自己的靈魂，被這句話徹底抽空了。

陳天明宣布了對我的最終處理決定。

“林墨月......不，陳宇軒，作為失敗的試煉品，你將被剝奪集團的繼承權。”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宣布一項莫大的恩賜。

“當然，家族不會完全放棄你。”

“我們會出資送你去國外最好的大學，並為你安排神經恢複手術，讓你重新站起來。”

趙靜補充了條件。

“前提是，你必須簽署一份永久性的保密協議，並發誓斷絕與家族的所有聯係。”

重新站起來。

這曾經是我做夢都想實現的事情。

但現在，這個提議聽起來，卻像一個天大的諷刺。

我擦幹眼淚，看著他們，突然笑了。

“我不需要你們的腿。”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我會用這副你們親手設計的殘疾身體，走出一條我自己的路。”

陳天明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不要做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話音剛落，我的手機就收到一條銀行短信。

【尊敬的客戶，您尾號xxxx的銀行卡已被凍結，當前可用餘額為0。00元。】

那裏麵是我開網店辛辛苦苦攢下的每一分錢。

趙靜從錢包裏拿出一遝現金，放在茶幾上，推到我麵前。

十萬塊。

“這裏是十萬塊，算是給你這二十年，當宇飛‘陪練’的辛苦費。”

她的語氣，像是在打發一個工作了多年的保姆。

緊接著，一隊穿著製服的工作人員走了進來。

他們麵無表情，開始拆除這間豪宅裏所有為我定製的無障礙設施。

那個我用了多年的無障礙淋浴座椅，被拆了下來。

牆壁上那些我親手安裝的扶手，被一個個撬掉。

一個工作人員向我走來，指了指我的輪椅。

“陳先生，按照規定，這些特殊定製的輔助設備，均屬於集團資產。”

“試煉已經結束，我們需要回收。”

我死死抓住我的輪椅扶手。

4

陳宇飛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他臉上帶著偽善的微笑，輕蔑地說。

“弟弟，別再執著於這些沒用的舊東西了。”

“你應該向前看，接受‘治療’，開始新的生活。”

我被兩個工作人員“請”出了這棟我住了不到一天的“家”。

門在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

我被徹底地，從這個家庭裏驅逐了出去。

十八年的存在，被他們抹除得一幹二淨。

我唯一帶走的，是一個他們看不上的舊工具箱。

我捏著那十萬塊“遣散費”，操控著輪椅，在繁華的城市街頭漫無目的地遊蕩。

高樓大廈，車水馬龍。

沒有一處是我的容身之所。

天黑了，下起了雨。

我需要找一個地方住下。

但我很快發現，對於一個坐輪椅的人來說，找到一個廉價又能“無障礙”進入的住處，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城中村，握手樓，狹窄的樓道，沒有電梯的樓梯。

這個世界，仿佛處處都在對我關上大門。

最後，我在一個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一間勉強能讓輪椅擠進去的破舊平房。

房東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懷疑。

我交了三個月的房租和押金，身上隻剩下九萬多。

空蕩蕩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

雨水順著牆角滲進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味。

我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第一次感到刺骨的絕望。

我打開隨身攜帶的那個舊工具箱，想找點東西修補一下漏水的牆角。

在工具箱的夾層裏，我翻出了一個被磨破了皮的筆記本。

這是我多年的習慣。

上麵密密麻麻，記錄了我這二十年來，遇到的所有無障礙設施的設計缺陷。

“xx醫院的坡道角度大於15度，輪椅上下極其危險，建議改為S型緩坡。”

“xx商場的殘疾人衛生間，扶手安裝位置過高，不符合人體工學，且未區分左右利手。”

“市麵上大部分輪椅的坐墊材質不透氣，長時間使用容易得褥瘡，可嘗試改裝記憶凝膠坐墊......”

每一條記錄後麵，都畫著我親手設計的改進方案草圖。

我一頁一頁地翻著。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我布滿淚痕的臉。

也照亮了我混沌的腦海。

我突然明白了。

5

陳天明他們奪走了我的一切，卻奪不走我這二十年的經曆。

我失去了繼承人的身份，卻擁有了那些健全的設計師和工程師，永遠無法體會的、刻骨銘心的“殘障經驗”。

我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健全的人，都更懂得殘障人士需要什麼。

這就是我的價值！

我攥緊了那本筆記本，也攥緊了口袋裏剩下的九萬塊錢。

我直起身，“走”向了那個我最熟悉的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