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明瀚被外派到西北建設,整整七年。
他睡過漏風的土坯房,啃過凍硬的窩窩頭,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河上鑿過冰取水,也在四十度的戈壁灘上背過石料,從白淨的南方小夥,熬成如今麵黃肌瘦的模樣。
但這些苦,他都一一熬過來了。
因為心裏有盼頭,早點完成建設,早點調回去,和霍秀珍結婚。
所以每一年,他都認認真真地寫下調回申請,可每一年,得到的回複都是冷冰冰的“駁回”。
他以為是名額緊張,是組織需要,直到今年,組織終於給了他七天年假。
季明瀚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第一時間去了軍區,想去見霍秀珍。
可剛走到她辦公室門口,就聽見裏麵傳來蓋印章的聲音,接著是霍秀珍平靜的嗓音:
“繼續駁回。”
季明瀚的腳步頓住了。
因為文件申請人那一欄,寫的,是他的名字!
辦公室裏,警衛員小張的聲音響起:“團長,這都第七年了,您還不讓季明瀚同誌回來嗎?”
“第一年,季明瀚同誌其實已經有回來的資格了,是您親自駁回的,就因為王參謀打了報告,說要回來結婚。您說王參謀年紀大了,該成家了。”
“第二年,趙醫生的母親重病,他想回來照顧,您又讓他頂替了季明瀚同誌的名額。”
“第三年,劉技術員的孩子出生,您說孩子不能沒有父親陪伴。”
“第四年……”
“第五年……”
“您為每個人著想,就是沒有為季明瀚同誌著想過。”小張的聲音帶著顫,“他從十八歲到現在二十五歲,整整七年。和他同一批去西北的,早就回來了,唯獨他還在那兒。我上個月去西北出差,順道見了他一麵……團長,您是沒看見啊!當年文工團裏最帥氣、最精神的領舞,如今麵黃肌瘦,手上全是凍瘡裂口,頭發幹枯得跟草一樣,背都有點佝僂了……看著就讓人心酸!”
“您那麼愛季明瀚同誌,就不心疼他嗎?就不想趕緊把他調回來,跟您結婚嗎?他都等您七年了!”
辦公室裏沉默了幾秒。
季明瀚站在門外,手指死死摳著門框,他渾身冰冷,連呼吸都忘了,隻是死死盯著霍秀珍的側臉。
然後,他聽見霍秀珍開口了。
聲音還是他記憶裏的那個聲音,可說出來的話,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將他那顆滾燙的心,捅了個對穿!
“我是愛明瀚,我也很想和他結婚。”
“但比起他,我更愛國家和人民。”
“你上麵說的這些人,哪個不比他更需要回來?至於這次——”她頓了頓,“回來的名額,就給薑鎮吧。他雖然才去半年,但畢竟是周副營長的丈夫。周副營長剛剛犧牲,不能讓她的丈夫再吃這種苦。”
“你到時候打電話通知一下薑鎮,讓他坐火車回來。等他到了,我親自去接他。”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季明瀚脊椎猛地竄上頭頂,讓他四肢發麻,幾乎站立不穩。
親自……去接他……
那他呢?他季明瀚呢?他等了七年,盼了七年,吃了七年的苦,最後連一個調回的名額,都要讓給一個隻去了半年的薑鎮?!
就因為霍秀珍心裏,國家和人民永遠排第一,而他季明瀚,永遠可以被排在後麵,可以被犧牲,可以被忽略,可以被……一次次的駁回?
原來,這七年來,那一次次讓他在無數個寒夜裏默默流淚的駁回,不是組織需要,不是任務繁重,而是他最愛的未婚妻,親手為他蓋上的印章!
她親手,將他困在了那片苦寒之地,一年,又一年。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搓,痛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
可他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沒有勇氣去質問,去哭訴。
他像個逃兵一樣,猛地轉過身,踉踉蹌蹌地衝下樓梯,衝進了初冬凜冽的寒風裏。
七年前,上麵有政策,適齡青年都要去西北進行為期一年的支援建設。
他當時剛滿十八,是文工團的領舞,前程正好。
可霍秀珍說,她是軍人,她的未婚夫也不能落後,要帶頭響應號召。
他信她,愛她,滿心以為隻是一年。
他去了,想著一年後回來,就能帶上大紅花娶她回家。
可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請石沉大海。
他盼啊盼,從春暖花開盼到白雪皚皚,從青絲如瀑盼到歲月漸深。
他從未想過,阻攔他回來的,會是他最深愛的人。
他和霍秀珍從小一起長大,她性子冷,話不多,但長得極漂亮,是軍區大院所有男孩的夢中情人。
可她從不和別人玩鬧,隻對他好。
會幫他罵走欺負他的男孩子,會在他練功受傷時扶他回家,會笨拙地給他包紮傷口,會在他父母犧牲後,紅著眼睛對他說:“明瀚別怕,以後我保護你。”
他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相愛了。
可在一起後,季明瀚才知道,在這個女人心裏,他永遠隻能排第二。
排第一的,是她的職責,是她的信仰,是國家和人民。
他從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反而為此驕傲。
他的秀珍,巾幗不讓須眉。
他也早就做好了軍婚覺悟——意味著奉獻,意味著等待,意味著獨自承擔許多。
可他不能忍受的是,她明明有能力讓他回來,卻一次次親手將他推開!將他最寶貴的七年青春,將他對婚姻和未來的所有憧憬,都葬送在那片荒涼的土地上!
甚至……讓他連爺爺奶奶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
渾渾噩噩地,季明瀚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了護城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