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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燈照夜行浮燈照夜行
金玉滿棠

第8章

黃浦江的風帶著濕冷的鹹腥氣,鑽進租界高樓大廈的縫隙,也灌入四馬路附近這條略顯破舊的裏弄。

“江華律師事務所”的銅質名牌掛在斑駁的木門旁,擦得鋥亮,卻難以掩飾其所在位置的僻靜與寒酸。

事務所內,江若霖坐在那張用了不知幾手的辦公桌後,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氣。

桌麵上,攤開著幾份最新的報紙和一本邊角磨損的《律師章程》。

1927年修訂的新章程,廢除了對律師性別的限製,理論上為女性打開了通往法律界的大門。報紙上偶爾也會出現一兩位女律師的名字,伴隨著“時代新風”、“女性解放”等光鮮亮麗的詞彙。

然而,理論與現實,詞彙與生活,往往隔著天塹。

對於江若霖這樣毫無背景、剛從實習律師獨立出來的女性而言,那紙章程更像是一張空頭支票。上海灘的官司多如牛毛,但願意將身家性命、財產糾紛托付給一個年輕女律師的,寥寥無幾。

人們更信賴那些兩鬢斑白、聲若洪鐘、在法庭上能與法官推杯換盞的男性大狀。似乎唯有那樣的形象,才與“權威”、“可靠”劃上等號。

獨立開業大半年,事務所的門檻幾乎要被寂寞踏平。除了幾個谘詢後便再無下文的小糾紛,江若霖沒有接到一樁像樣的案子。

辦公桌的抽屜裏,賬本上的數字日益消瘦,若不是靠著趙府那夜分得的錢,以及師父劉昱偶爾念及舊情分給她整理的一些文書補貼費用,這間小小的事務所,連同她本人在上海灘的律師夢,恐怕早已無以為繼。

那兩千大洋,像是一筆橫財,支撐著她的夢想,卻也像一塊沉重的烙印,提醒著那個迷霧重重、最終以黑暗和沉默告終的夜晚。

賈誌明的下場,趙德彰的冷酷,還有小元爺......

想到那個算命先生,江若霖嘴角不自覺地牽起一絲複雜的笑意。

那夜,小元爺將她推開,獨自引開追兵,衝入那條響起過槍聲的黑暗巷道。她在驚懼中抱著兩個沉重的錢袋,依言拚命跑回租住的地方,一夜無眠,生怕下一秒聽到的就是他的死訊。

然而,第二天下午,就在她幾乎要去巡捕房報案(盡管知道可能無用)時,這家夥居然晃晃悠悠地出現在了事務所門口。

他身上那件青布長衫沾滿了泥汙,袖口還被劃破了一道口子,臉上帶著幾處擦傷,但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帶著慣有的、仿佛什麼都不在乎的笑意。

“江大律師,早啊!”他嬉皮笑臉地打招呼,仿佛隻是出門遛了個彎。

“你......你沒事?”江若霖又驚又喜,上下打量著他,生怕他少了什麼零件。

“我能有什麼事?”小元爺得意洋洋地走進來,自顧自地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吉人自有天相!不僅沒事,還順手做了件好事,救了個人呢!”

“救人?”江若霖好奇地追問。那晚的槍聲她可沒忘。

“那是!”小元爺來了精神,壓低聲音,故作神秘,“我衝進那條巷子,你猜怎麼著?裏麵黑燈瞎火的,有幾個人正圍著......呃,具體救的誰,過程有點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總之你隻要知道,我小元爺不僅算卦準,身手那也是......”

他正手舞足蹈地準備吹噓一番細節,事務所那扇鮮少被叩響的木門,突然傳來了幾下遲疑的、輕微的敲門聲。

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

江若霖整理了一下心情,揚聲道:“請進。”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年輕女子探頭進來,神色怯怯的。

她穿著時下流行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外麵罩著一件半舊的針織開衫,臉上施了薄粉,卻掩不住眼底的憔悴和不安。她的容貌姣好,帶著一種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但眉宇間籠罩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愁緒。

“請......請問,是江若霖,江律師嗎?”女子的聲音細細的,帶著不確定。

“我是,請進。”江若霖站起身,露出職業化的溫和笑容。

女子慢慢走進來,有些拘謹地站在屋子中央,雙手緊緊攥著一個手袋。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吊兒郎當站著的小元爺,眼神裏閃過一絲警惕。

“這位是我的......朋友,小元爺,不是外人。您有什麼困難,但說無妨。”江若霖解釋道,示意女子坐下。

女子猶豫了一下,才在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身體依舊繃得很緊。

“江律師,我......我叫崔文莉,”她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氣,“我是在《新聞報》角落看到您事務所信息的,說......說您這裏,願意接各種案子......”

“是的,崔小姐,您遇到了什麼麻煩?”江若霖語氣平和,試圖緩解她的緊張。

崔文莉的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帶著哽咽:“我......我是個舞女,在‘百樂門’做事。”她說出“舞女”兩個字時,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難以啟齒的羞愧。

“最近,最近有個客人,一直騷擾我,我拒絕了他幾次,他就......他就到處造我的謠,說我跟很多人有不正當關係,還說......還說我手腳不幹淨,偷客人的東西......”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拿出小手絹擦拭著。“現在舞廳裏風言風語,經理對我也很有意見,姐妹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客人們也指指點點的......我實在......實在受不了了......”

江若霖靜靜地聽著,心中已然明了。在這個時代,舞女雖然是一份職業,但社會地位低下,極易受到欺淩和汙名化。

“那個騷擾您、散布謠言的客人,是誰?”江若霖問道。

崔文莉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憤恨與無奈:“是......是沈敬堯,沈家布行的那個少爺。”

“沈敬堯?”江若霖和小元爺異口同聲,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江律師......您,您認識他?”崔文莉察覺到他們的反應,頓時更加不安,“我知道他家裏有錢有勢,我......我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我找過別的律師,他們一聽是舞女告沈家少爺,要麼直接拒絕,要麼就暗示我......暗示我拿不出那麼多錢,或者覺得我這種身份,打官司也是自取其辱......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看到您是女律師,想著或許......或許能理解我的難處......”

她的話語淩亂,充滿了絕望感,能給的律師費不多,身份又備受歧視,這幾乎堵死了她所有尋求法律幫助的路徑。

江若霖看著眼前這個無助的女子,仿佛看到了無數個在時代夾縫中掙紮求存的女性縮影。她們的聲音微弱的,她們的尊嚴可以被隨意踐踏,僅僅因為她們的職業,她們的性別。

一股混合著正義感與職業責任的熱流湧上心頭。這個案子,或許賺不到什麼錢,甚至可能因此得罪沈家,惹來麻煩。但是,如果連她都因為顧慮而拒絕,那崔文莉還能去找誰?

法律的意義,不正是為了給每一個個體,無論貧富貴賤,提供平等的庇護嗎?

“崔小姐,”江若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這個案子,我接了。”

崔文莉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眼淚流得更凶了,但這次是帶著希望的:“真......真的嗎?江律師!謝謝!謝謝您!”她激動地就要起身鞠躬。

“不必客氣,這是我的職責。”江若霖扶住她,“我們需要詳細談談,收集證據,包括謠言的內容、傳播範圍,以及沈敬堯騷擾你的具體時間和方式。還有,你提到的舞廳經理和同事,是否有人願意為你作證?”

接下來的時間,江若霖耐心細致地詢問了崔文莉每一個細節,並讓她在委托協議上簽了字。

崔文莉支付的律師費確實微薄,但江若霖毫不在意。

送走千恩萬謝的崔文莉後,小元爺才摸著下巴開口:“嘖,沈敬堯那個草包,在趙府吃了癟,轉頭在外麵欺負弱女子找存在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無論他是誰,行為違法,就該受到法律的追究。”江若霖整理著桌上的資料,語氣平靜卻有力。

她迅速起草了律師函,要求沈敬堯立即停止侵害崔文莉名譽權的行為,消除影響,賠禮道歉。

沈敬堯本身是不搭理的,直到法院的傳票送到了沈家布行。

當日下午,江若霖事務所那扇不算結實的木門,被人粗暴地從外麵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沈敬堯怒氣衝衝地站在門口,他穿著一身騷包的粉色西裝,頭發梳得油光鋥亮,臉上因為憤怒而扭曲著。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穿著短打、一臉橫肉的跟班。

“江若霖!果然是你!”沈敬堯的目光像毒蛇一樣鎖定在辦公桌後的江若霖身上,他大步走進來,一把將法院的傳票拍在桌子上,力道之大,讓桌上的筆筒都跳了一下。

他上下打量著這間寒酸的事務所,嘴角撇著毫不掩飾的鄙夷:“還真是冤家路窄!在趙府讓你瞎貓碰上死耗子出了點風頭,就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一個沒人請的窮酸女律師,居然敢接這種案子,告到本少爺頭上?”

他湊近一步,身體前傾,帶著濃重古龍水味和威脅的氣息撲麵而來:“我告訴你,趕緊把案子給我撤了!那個姓崔的舞女是什麼貨色,也配跟本少爺打官司?你信不信,我一句話,就能讓你這破事務所,還有你在上海灘,混不下去!”

麵對沈敬堯的暴怒和威脅,江若霖的心跳確實加快了幾拍,但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緩緩站起身,目光毫不退縮地迎上沈敬堯。

“沈少爺,”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法律人特有的冷靜,“這裏是律師事務所,請注意您的言行。我的當事人崔文莉小姐委托我維護她的合法權益,一切程序皆符合法律規定。如果您對訴訟有異議,我們可以在法庭上見分曉。至於威脅恐嚇......”

她頓了頓,眼神銳利了幾分:“我相信,法庭會對此有公正的判斷。”

沈敬堯被她這番不卑不亢、有理有據的話噎了一下,隨即更加惱羞成怒,他指著江若霖的鼻子:“你......你好得很!給臉不要臉!咱們走著瞧!”

他猛地一腳踹翻了門邊的一個椅子,帶著兩個跟班,怒氣衝衝地摔門而去。

事務所內恢複了安靜,隻剩下被踢翻的椅子歪倒在地,昭示著方才的不平靜。

小元爺從裏間慢悠悠地踱步出來,扶起椅子,嘖了一聲:“這沈草包,放狠話的架勢倒是十年如一日。江大律師,你這下可是把麻煩徹底惹上身了。”

江若霖看著還在微微顫動的門板,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她知道,從接下崔文莉案子的那一刻起,她就踏上了一條布滿荊棘的路。

江若霖義正言辭:“這不僅是為一個舞女正名的官司,更是我作為女律師,在這個充滿偏見與權勢的大上海,為自己,也為更多像崔文莉一樣的弱勢者,爭取話語權和尊嚴的第一戰!”

“我說停、停!你待會再起高調。”小元爺給她潑了一盆冷水,“根據我這幾天擺攤得到的消息,你可能是被崔文莉騙了,她就是被包養還想立牌坊的婊子!”

江若霖愣住了,半響,她開口:“你有什麼證據?”

小元爺一笑:“這還要證據啊?你知道崔文莉怎麼紅的嗎?五年前,她穿著開叉到腰的旗袍,敲開沈府的門,解開扣子,讓沈敬堯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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