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允熥不再看那混亂退去的人馬,轉身,邁過那高高的門檻。
陽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安靜下來的前庭。
“殿下......”王府長史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欲言又止。
朱允熥腳步未停,隻淡淡吩咐:
“備水,更衣。文華殿的時辰快到了。”聲音平靜無波。
他脊背挺得筆直,一步步向內走去。
府門在他身後沉重地合攏。
王府內院,回廊一角。
趙瑞那張白淨的臉上毫無血色,方才府門外的場麵和那沉悶的板子聲,還在他耳邊回響。
他背貼著冰冷的廊柱,身體微微發抖。
他哆嗦著從袖中摸出一支極細的炭筆,又扯下一小片空白的禮單紙頭,手指抖得厲害,勉強在上麵劃下幾個潦草的字:
“常升賀…杖三十…傷重…勳貴驚散…”
寫完,他迅速將紙條卷成細小的紙卷。
左右張望,見四下無人,這才猛地吹了一聲短促而怪異的口哨。
一隻灰撲撲的信鴿撲棱棱從屋簷角落飛下,落在他手臂上。
趙瑞飛快地將紙卷塞進鴿子腿上的小銅管裏,用力往上一拋。
灰鴿振翅,悄無聲息地掠過王府高聳的屋脊,朝著皇宮的方向飛去。
............
奉天殿側殿,暖閣。
檀香嫋嫋。
朱元璋一身玄色常服,斜倚在鋪著明黃軟墊的寬大禦榻上,手中拿著一份奏報,正是昨夜蔣瓛呈上的張府案初步審訊節略。
他看得極慢。
一個身著褐色宦官服飾、麵白無須的老太監悄無聲息地進來,走到禦榻旁,躬身,將一枚細小的銅管雙手呈上,聲音低微:“陛下,吳王府,飛奴急報。”
朱元璋撚著奏報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眼皮未抬,隻伸出枯瘦的手掌。
老太監小心翼翼地將銅管放在他掌心。
朱元璋捏住銅管兩端,輕輕一旋,抽出裏麵卷得緊緊的紙條。
展開,上麵是幾個歪斜卻清晰的字跡:
“常升賀…杖三十…傷重…勳貴驚散…”
空氣仿佛凝滯了片刻。
朱元璋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條,久久未動。
他渾濁的老眼依舊半眯著,目光仿佛穿透了紙條。
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看不出絲毫喜怒。
良久,他喉間發出一聲極輕、極沉的“嗯”聲。
另一隻握著奏報的手,卻緩緩抬起,將那份關於張府的沉甸甸的罪證,輕輕放在了麵前的紫檀禦案上。
然後,他拿起一支新磨的墨條,在端硯裏,慢慢地、一圈圈地研磨起來。
動作不疾不徐,沉穩如山。
............
吳王府書房,燭火輕跳。
朱允熥揉了揉發酸的太陽穴,桌案上攤開的漕運卷宗字跡有點糊。
連著幾天在文華殿“實習”,真是累人,每句話都得琢磨半天。
“殿下,”王府長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點討好的笑意,“夜深啦,趙總管看您辛苦,特意尋了些解悶的玩意兒,想請您瞧瞧。”
朱允熥眨眨眼,驅散了些許困意:“進來吧。”
門開了,趙瑞那張白淨的臉堆滿笑,身後跟著一串抱著樂器的窈窕身影,還有兩個抬著沉甸甸箱子的壯實仆人。
一股混合著脂粉和奇楠木香的暖風,頓時給嚴肅的書房添了幾分熱鬧。
“殿下安好!”
趙瑞利落地行了個禮,聲音透著十二分的關切,“奴才見您日夜操勞,心疼得很呐!特意尋了幾個江南來的清倌兒,彈唱小曲兒最是解乏。”
他側身讓開,露出身後四位身著輕紗、懷抱琵琶箜篌的女子。
她們低眉順眼,身姿窈窕,燭光下肌膚瑩潤,眼波流轉間頗有幾分動人。
沒等朱允熥開口,趙瑞又趕緊指向那兩個打開的箱子。
謔!
箱子裏珠光寶氣,瞬間照亮了角落。
一尊雕著九條蟠龍的羊脂白玉山子,溫潤剔透,燭光下仿佛真有雲氣繚繞;一頂金燦燦的累絲鳳冠,鳳眼鑲嵌的鴿血紅寶石流光溢彩;還有整盤的南海明珠、大顆的貓眼石、色彩斑斕的琺琅彩瓶......件件都是稀罕物。
“想著殿下新開府,總得有些雅致的擺設才相稱。這些都是外頭孝敬的小玩意兒,殿下閑來把玩,權當消遣。”
趙瑞笑得越發恭敬,眼神卻悄悄在朱允熥臉上打轉。
朱允熥的目光掃過美人和珍寶,臉上先是掠過一絲“哇哦”的驚訝,接著嘴角慢慢彎起一個弧度。
這笑裏沒有沉迷,倒帶著點“看透你了”的小得意。
他站起身,走到白玉山子前,指尖拂過冰涼的玉麵,又拿起一顆大貓眼石對著燭光瞧,寶石深處那條靈動的光帶在他眼裏跳躍。
“嗯…”
他拖長了調子,聽不出情緒,“趙瑞,你挺會來事兒啊。”
趙瑞心頭一喜,腰彎得更低:
“伺候殿下是奴才的本分!”
“這些美人兒嘛,彈彈唱唱,聽著是悅耳。”
朱允熥放下寶石,溜達到樂女麵前,眼神帶著點公子哥兒的挑剔:
“至於這些寶貝…”他用腳尖輕輕點了點箱子,“看久了,也就那樣。”
趙瑞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朱允熥話鋒一轉,眼睛卻突然亮了起來,像發現新玩具的孩子,聲音也拔高了:
“誒!本王最近有個絕妙的主意!想弄點天下獨一份的新鮮玩意兒!聽說江南有巧匠,能造會飛的木鳥、噴水的銅獸?還有那西域的琉璃匠,能燒出比水晶還透亮的玩意兒?還有能調弄奇香、做出遇水不化墨水的能人?趙瑞!”
“奴才在!”趙瑞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有點懵圈。
“你這麼能幹,替本王去找!”
朱允熥大手一揮,不容置疑:
“別怕花錢!給我使勁搜羅!但凡懂點奇技淫巧的能工巧匠,會玩金石火藥的,統統給本王找來!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材料,什麼南洋的樹膠、西域的透明石粉、北地的猛火油精、海外的輕木頭…有多少,收多少!”
他幾步坐回書案後,一臉沉浸在自己奇思妙想裏的興奮,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敲著鼓點:
“本王要造一座會自己唱歌報時的水鐘!做一套能千裏傳聲的銅管子!還要弄出一種寫上去永不褪色的墨水!嗯…最好再來點能平地起煙的戲法道具!快去辦!辦成了,重重有賞!辦不成嘛,哼哼!”
趙瑞徹底傻眼了。
預想中沉迷享樂的場麵沒出現,這位殿下怎麼突然對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這麼上心?
這要求......雖然古怪又燒錢,但聽起來......不正是一個年輕王爺該有的、追求新奇好玩的心思嗎?
而且,這可比送歌姬珍寶顯得更“用心”多了。
一絲小得意悄悄爬上趙瑞心頭。
到底是年輕,還是跳不出貪圖享樂的圈子嘛!
隻不過這享樂的法子,新鮮了點。
他趕緊躬身,臉上重新堆滿諂媚的笑:“殿下放心!殿下這想法真是妙絕!奴才定當竭盡全力,為殿下搜羅天下奇人異士、珍稀物料!包管讓殿下滿意!”
“行啦,去吧去吧。”
朱允熥揮揮手,顯得有點不耐煩了,目光重新落回漕運卷宗上。
隻是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