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美娟是何等聰明通透的人,從蕭凡今晚一次次拒絕再進台北房,此刻別扭又執拗的神情,心裏已經猜到了七八分。
她臉上的那點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審視。
她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心裏某個角落,被眼前這個憨直又倔強的年輕人,輕輕觸動了一下。
“阿凡,”她的聲音放柔了些,帶著一絲歎息的語聲,“你不想我那樣,是不是?”
蕭凡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起來,像是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被人猝不及防地照亮。他張了張嘴,想說“不是”,可在黎美娟的注視下,所有違心的話都哽住了。
他慌亂移開視線,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黎美娟看到他這個反應,心裏那點觸動變成了一絲微澀的暖流,旋即又被更沉重的現實感壓了下去。
她既欣慰於蕭凡這份笨拙卻真摯的在乎,又清楚地知道,這種純粹的情感,在這片土地上,是多麼脆弱和不合時宜。
“你背井離鄉來到東莞,是為了什麼?”
黎美娟往前走了一步,離蕭凡更近了些,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難道是為了你那點可憐的麵子和自尊心?”
蕭凡的身體僵了一下。
黎美娟繼續說道,語氣沒了平時的溫和,多了一絲嚴厲:“在這裏,你還沒有變得強大之前,麵子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她頓了頓,讓這些話沉入蕭凡心裏:“你知道傳菜員為什麼都想搶著去當服務員?不是因為服務員活兒更輕鬆,是因為能進包廂,能麵對麵接觸客人,就有拿到小費的機會。酒店這地方,薪水隻是保底,小費才是大頭。”
在黎美娟的講述下,蕭凡才真正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想進台資酒店做服務員。
台灣客人喜歡擺譜,尤其是在漂亮的女人麵前。
有些嫖客來到酒店,就先換一兩百塊的零錢,在陪酒女郎麵前打賞進入房間的服務員。
嘉年華酒店的規矩是招進來的人,都得從傳菜員做起。有了空缺才能升服務員。所以每個傳菜員都介意小費的事情。
蕭凡了解後,張了張嘴,聲音幹澀,“我知道了,娟姐。”
“光知道沒用。”黎美娟從他手中抽走了那張一直舉著的五十元港幣,卻沒有收起來,而是塞回了蕭凡胸前的口袋裏,還輕輕拍了拍:
“要適應。不是讓你學古永孬那樣鑽營,也不是讓你沒了骨氣。是讓你看清楚,這裏是什麼地方,你端的是誰的碗。有時候,低一下頭,彎一下腰,不是為了屈辱,是為了以後能一直挺直腰杆走路。”
她看著蕭凡依舊有些茫然和掙紮的眼神,語氣終於緩和下來,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溫柔:
“今晚袁老板給錢,不是看我的麵子,是看你順眼,覺得你是我‘表弟’。這點錢對他來說,掉在地上都懶得撿。但對你來說卻是一周的薪水。阿凡,別跟自己過不去。”
口袋裏的紙幣隔著薄薄的布料,貼著皮膚,似乎還帶著黎美娟指尖的溫度。
蕭凡沉默了很久,眼中的迷茫和抗拒並未完全消散,但多了些別的,一種沉重的東西,像是被迫快速催熟的青澀果實。
“娟姐,我會努力適應這裏。”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是一個鄭重的承諾。
黎美娟終於輕輕籲出一口氣,臉上重新露出一點笑意,那笑意裏卻摻雜了太多蕭凡此刻還無法完全讀懂的東西。“這就對了。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
蕭凡點點頭,卻沒有立刻轉身,猶豫了一下,低聲說,“娟姐,你也早點休息。”
“知道了,囉嗦。”黎美娟故作嫌棄地擺擺手,轉身朝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蕭凡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慢慢走向宿舍樓。
這一夜,他躺在硬板床上輾轉反側。
耳邊是舍友沉睡的鼾聲,眼前卻交替閃現著康麗在月光下蒼白的臉、袁老板油光發亮的額頭、黎美娟疲憊卻美麗的笑容、古永孬那嫉妒的眼神......還有龍萍萍那句“能找到這樣的工作不容易”。
黎美娟回到那間狹小卻整潔的出租屋,關上門沒有開燈,在黑暗中褪去高跟鞋,赤腳走到床邊坐下。滿腦子都是蕭凡那孩子氣般固執地舉著錢,眼裏不容錯辨的熾熱與在乎。
這種目光,她太久沒遇到過了。
在這燈紅酒綠的地方,男人們的眼神大多帶著估量、欲望,或是油膩的占有。
而蕭凡那雙清亮的眼睛裏,是純粹的關切,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笨拙的保護欲。
她躺下來望著模糊的天花板。身體很疲憊,腦子裏卻異常清醒。
蕭凡還有那句“我不想要袁老板的錢”......像無聲的回響,在寂靜的深夜裏反複震蕩。
這一夜,她睡得極不安穩,夢境紛亂。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她便早早醒來,不想再讓蕭凡一直穿著那身短一截的便宜貨。
她簡單化了個淡妝,換上一身素淨些的衣裙,從抽屜裏又數出兩百塊錢,決定帶蕭凡去虎門批發市場買兩身真正合體像樣的衣服。
她來到酒店後門的宿舍樓,對正睡眼惺忪的保安謝強說道:“阿強,麻煩你幫我去203叫一下蕭凡,就說我在樓下等他。”
謝強不敢怠慢,應了一聲就轉身上樓。
沒兩分鐘,他又下來了,臉上帶著點疑惑:“黎部長,203沒人,我問了同屋的,說那小子天不亮就出去了。”
黎美娟一愣,這麼早,他能去哪?身上又沒什麼錢。昨晚叮囑他好好休息,難道沒聽進去?
“謝謝。”她壓下心裏的疑問和一絲隱隱的擔憂,對謝強笑了笑,“我在這兒等等他吧。”
她和謝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聊厚街混亂的治安,聊酒店裏的一些瑣事。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黎美娟的耐心已快耗盡,起身來到國道邊東張西望,可又不知應該去哪裏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