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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我突然收到了持續半年的火漆捷報,

每封都附著甜言蜜語,

最近那封,還附上了我當年摔碎的那半枚玉佩。

女兒荷月對這長達半年的堅持驚訝不已。

“娘,這人這麼執著,您真不給他回一封信嗎?”

我隨手抽過一張藥方紙。

提筆寫道:

【林將軍,當年說好死生不複相見,你作何詐屍?】

1

寫罷,我將那半枚玉佩連同這半年來的七封信一同包好,遞給荷月:

“原樣寄回。驛館知道地址。”

荷月接過包裹,麵色不解。

她看著我,終於忍不住問:

“娘......這人到底是誰啊?怎麼開口就咒人家死?”

“定西將軍,林承弈。”

我淡淡道,拿起濕布擦拭搗藥臼。

荷月怔住。

林承弈。

這個名字她並非第一次聽聞。

街頭巷尾的說書人,茶樓酒肆的閑談客,近來總離不開這位將軍。

他是世家楷模,是聖上肱骨,是長安城裏多少閨閣的夢中人。

原來那些附詩捷報,都來自這樣一位人物。

而她的母親,江南一間尋常藥堂的女主人,竟與雲端上的他有過往?

荷月像被蘿卜吊住的兔子,捏著那尚未寄回的包裹,忍不住開口:

“娘......您和他......”

我看著她一臉好奇的樣子,逗她:

“想知道?”

“想!”

她拉著我的手晃了晃。

“你先把信寄出去,回來我給你講。”

“好,那可說好了,我很快就回來。”

她一路小跑著出去,又風風火火的回來。

“娘我回來了,快講!”

我安撫的拍拍她的手。

把陳年舊事娓娓道來。

隆元四年的冬天,朔方城冷得邪性。

十二歲的我裹著破舊羊皮襖,背著撿來的幹樹枝,踩著能沒到小腿肚的深雪。

一步一步挪向城牆根下那個勉強能稱作“家”的土坯房。

父親三個月前隨軍出征,再沒回來。

母親早在生我時便血崩去了。

如今這朔方城裏,隻剩我孤身一人。

狂風卷著雪粒子,砸在臉上生疼。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不同於風嘯的聲音鑽進耳朵。

像是野獸壓抑的低吼,又像是某種痛苦的悶哼。

我警惕地望向聲音來處,悄悄放下柴捆,從靴筒裏抽出父親留下的匕首。

借著嶙峋石塊的掩護靠近。

亂石灘上,四五頭餓狼圍著一個蜷在雪地裏的人。血把雪染紅了一大片。

那人手裏還握著半截劍,但揮動的力氣明顯沒了。

一頭狼瞅準空子,撲向他喉嚨。

我衝出去,匕首狠狠捅進最近那頭狼的側腹,用力一劃。

滾燙腥臭的血液噴了我一臉。

狼群愣了。

我也愣了一瞬,隨即擋在那人身前,匕首橫在胸前,喉嚨裏擠出低低的嘶吼。

跟城裏老兵學的,像野獸護食。

領頭的公狼盯著我,綠眼森森。

我也盯著它,不躲不閃。

過了一小會它們竟慢慢退走了,消失在白茫茫的風雪裏。

我腿一軟,差點跪下。

急忙轉身去看地上那人。

是個少年。

十四五歲模樣,錦服被撕得稀爛,皮肉翻卷。

臉色蒼白,嘴唇凍得青紫。

“還能動嗎?”我問。

他沒吭聲。

我蹲下檢查。

左肩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右腿骨頭可能斷了。

失血加嚴寒,能活著也是奇跡。

我撕了衣服下擺,草草給他包紮,又費了牛勁把他拖到背風的大石頭後麵。

“等著,別動,也別出聲。”我說完,又去把那捆幹樹枝背過來。

火折子潮了,試了好幾次才點著。

我把他挪到火邊。

他一直沒說話。

等我掏出懷裏最後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麥餅,掰碎了想喂他時。

他偏開頭,啞著嗓子說:“不必。”

“你想死在這兒?”

我瞪他,“吃了才有力氣。我可不是白救你。”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很。

最後還是就著我的手,慢慢咽那糙得拉嗓子的餅屑。

“我叫藺鳶。”

“你呢?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還傷成這樣?”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臉上投下陰影。

“林承弈。”

“遭人暗算。”

他言簡意賅,我也識趣的沒多問。

朔方是邊境,混亂是常有的事。

風雪小了,火堆劈啪響。

我看看天色,“我得回去了,你能自己待到天亮嗎?”

他抬眼看我,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裏跳躍。

“為何救我?”他問。

不是感激,倒像是探究。

我愣了一下,隨即撇嘴:“難道看著你喂狼?”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

“好好活著,我明天再來。”

2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揣著偷藏的傷藥和熱水溜出了城。

此後半個多月,我每天黎明前溜出來,給他換藥、送吃的喝的。

以前在醫館裏隨著掌櫃也學了些皮毛。

我找能用的草藥給他敷上,他倒是好的也快。

他能坐起來後,開始用樹枝在雪地上劃拉,教我認字。

“你救我一命,無以為報。你既認得草藥,學些文字日後也許有用。”

我學得很認真。

某一天,林承弈看著我,忽然說:“我跟你講長安吧。”

於是,我知道了巍峨的宮闕,繁華的東西市,曲江池邊的花,上元夜漫天的燈。

他描述的景象,和我眼前這片苦寒之地,完全是兩個世界。

“長安的雪,也這麼冷嗎?”我問。

他頓了頓,說:“長安的雪......是詩裏的雪。落下來,是溫軟的。”

我笑了:“那有什麼意思?雪就該是朔方的雪,能埋人,能凍掉胡虜的耳朵,才是好雪!”

他也笑了。

那是我認識他以來,我第一次見他真心實意地笑。

開春後,他傷全好了,我帶他去了烽火台。

那是朔方城外的最高處,目之所及,隻有無邊無際的蒼白和灰黃。

我轉頭看他,風吹得我頭發亂飛。

“林木頭,你們長安人,也看得到這麼遠的天和地嗎?”

“林木頭”是我給他起的外號,說他剛救回來時又冷又硬,像塊木頭。

他當時不太高興,現在聽來,卻好像習慣了。

“長安......”他慢慢說。

“看得最多的,是四四方方的天井。”

“那多憋悶。”我皺皺鼻子。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到我麵前。

是一枚玉佩。

我沒見過好東西,但是看上麵雕的紋樣像是了不得的東西。

“這是我母親去世前留給我的。”他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她說,將來若遇真心相待之人,可贈一半,留一半,作定情之物。”

我愣住了,看著他。

他把玉佩分開,握住我的手,把其中一半放在我掌心。

“阿鳶,”他叫我,第一次不帶姓,隻有這兩個字,在狂風裏顯得格外重。

“待我回長安,稟明家中,必以三書六禮,迎你為妻。我想你與我並肩,看盡長安錦繡。”

我的手微微發抖。

玉佩溫潤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開,一路暖到心裏。

我抬頭,看進他漆黑認真的眼睛。

少年的承諾,擲地有聲。

我重重點頭,嘴角彎起:“好!”

那一天,夕陽像血一樣紅,把我倆的影子拉得老長。

沒過幾天,他收到了一封從長安來的密信。

他臉色凝重。

“阿鳶,家中急召,我必須立刻回京。”

我正曬著草藥:“這麼急?”

“朝局有變。”他沒細說,眉宇間籠著陰雲。

“我必須回去。有些事......身不由己。”

我走到他麵前,仰頭看他:“多久?”

他握住我的手,指尖冰涼。

“最多半年。處理好家中事務,我定來接你入京。你等我。”

他的眼神還是認真的,但我敏銳地感覺到了一點不同。

“你的玉佩,”我把一直貼身藏著的半枚玉佩還他。

“帶著吧,路上......”

“不,你留著。”

他打斷我,把我的手合攏。

“見玉如見我。”

“等我回來,用八抬大轎,接你去長安看真正的錦繡。”

他抱了抱我,很用力,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的策馬離開。

馬蹄聲由近及遠,最後被風聲吞沒。

我握著那半枚玉佩,在門口站了很久。

心裏空了一塊,但轉瞬就被手裏的玉佩填滿了希望。

半年過去了,沒有音信。

一年過去了,邊關戰事吃緊,謠言說長安的貴人隻顧爭權,不管邊軍死活。

兩年,三年......我在戰火裏輾轉,幫軍醫照顧傷員。

靠認的幾個字給人讀信寫信,換口飯吃。

那半枚玉佩貼身藏著,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就是信裏寄來的那半塊嗎?”荷月問我。

“對啊。”

“那為什麼這半塊玉佩是重鑲的?”

我好笑的揉了揉她的頭。

“小丫頭,好好聽,還沒有講到著呢。”

她給我比了個閉嘴的手勢。

“那娘親您繼續講。”

3

他離開後的第五年,一場大雪後,胡騎突襲。

火光衝天,殺聲震地。

我活了十七年的朔方城,陷在一片火海裏。

我除了懷裏那半枚玉佩和父親留下的匕首,一無所有。

腦海裏隻有“去長安”這個念頭。

逃難的路,長得沒有盡頭。

到了第六年深秋。

我終於站在了長安巍峨的城門外。

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和周圍鮮衣怒馬的人群格格不入。

但我的眼睛還很亮,心也是熱的。

進城之後,我到處打聽到了林承弈這個人。

空氣裏飄著脂粉香、酒香、食物香,和逃難路上聞慣的塵土血腥味完全不同。

這就是他說的“詩裏的雪”和“錦繡”嗎?

我走到打聽來的林府門口。

看到了扇高得嚇人的烏頭門。

門前站著光鮮的仆役。

我鼓起勇氣上前,對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行禮:

“這位大哥,煩請通傳,我找......林承弈,林公子。”

那人睨了我一眼,眉頭立刻皺起來:

“去去去!哪來的乞兒,林公子也是你能見的?”

“我......我有信物。”

我急忙掏出貼身藏著的半枚玉佩。

“請您看看這個,交給林公子,他一看就知道。”

管事接過玉佩,麵色稍緩:“你等著。”

等待的時間,長得煎熬。

我攥緊衣角,指甲掐進掌心。

側門“吱呀”一聲又開了,出來的卻不是那管事。

是個衣著體麵的嬤嬤。

她領著我從側麵一道不起眼的小門進去了。

我被領到一處偏廳,裏麵燃著好聞的炭,暖得讓人有些頭暈。

沒坐多久,門口環佩輕響。

一個穿著錦緞衣裙的女人走了進來。

年紀不大,容顏姣好。

看向我的眼神沒什麼溫度,隻有打量。

我趕緊站起來。

她走到上首的椅子坐下,才緩緩開口:

“就是你要見承弈?”聲音也是冷的。

“是。”我捏了捏袖子裏那半枚玉佩。

“我與林公子......有舊約。”

“哦?舊約?”她端起旁邊丫頭遞上的茶盞。

“什麼樣的舊約,值得你一個......從北邊來的姑娘,千裏迢迢尋到京城來?”

她把“北邊來的”幾個字,說得又輕又慢,我能聽出她話語中的輕視。

我吸了口氣,把玉佩拿出來。

“六年前,在朔方城,林公子曾贈我半枚玉佩,許我半年後接我來京。”

她的目光落在那半枚玉佩上,眼底劃過晦暗。

“這玉佩,倒確實是林家的東西。”

她放下茶盞。

“不過,姑娘恐怕是弄錯了。我家夫君,從未提起過在朔方有什麼‘舊約’。許是當年年少,說了些玩笑話,或是......姑娘記岔了?”

玩笑話?記岔了?

我胸口一悶,像被人捶了一拳。

“不是玩笑!”我聲音不由得提高。

“他親口說的,待他回京稟明家中,便以三書六禮迎娶!他還說......”

“他還說什麼?”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打斷了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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