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國那句“有能燒得起火的東西”,像一塊投入死水裏的石頭,沒有激起驚濤駭浪,卻讓周圍的空氣,瞬間凝結。
那靠在三輪板車上、仿佛已經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老人,終於有了動作。
他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
沒有渾濁,沒有睡意。
那條縫隙裏透出的,是一道銳利如刀鋒的精光,瞬間就將江建國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厚厚的衣物和偽裝,直刺他的骨髓。
江建國心中一凜,但他沒有退縮,坦然地與那道目光對視。
他知道,真正的較量,從這一刻才算開始。
“嗬......”
老人那幹癟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他緩緩地、慢得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從板車上直起了佝僂的腰。
“後生,口氣不小。”
他沙啞地說道,“這京城裏,能燒火的東西多,能把天燒出個窟窿的,也不少。可就怕......火太大,燒了自己的手。”
江建國壓低聲音,語氣沉穩:“手是自己的,火也是自己的。能不能燒,燒多旺,我自己心裏有數。”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像兩口幽深的古井。
他不再多言,隻是用下巴朝著身後那條更深、更黑的巷子點了點。
“跟著。”
說完,他便背著手,邁著與他外表不符的、異常穩健的步伐,走進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之中。
江建國沒有猶豫,立刻跟了上去。
巷子極窄,僅容一人通過。
兩邊是高聳的、斑駁的牆壁,牆根下堆滿了不知名的雜物,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黴味。
腳下的路坑坑窪窪,一不小心就會踩進一灘冰冷的積水。
老人走在前麵,不快不慢,像是對這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隻是用這種沉默的行進,來施加無形的壓力。
這是一個下馬威。
也是一個篩選。
如果跟上來的人有半分的猶豫和膽怯,或者腳步虛浮,暴露了自己是個外行,那麼等待他的,絕不會是什麼公平的交易。
但江建國不是普通人。
靈泉改造過的身體,讓他的夜視能力和平衡感遠超常人。
他走得悄無聲息,步履沉穩,始終與老人保持著三步的距離。
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寸。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在巷子深處某個院牆之上,一隻野貓舔舐爪子的輕微聲響。
大約拐了七八個彎,眼前出現了一扇不起眼的、漆皮剝落的後門。
老人停下腳步,用一種特定的節奏,叩擊了三下門環。
兩長一短。
門“吱呀”一聲,從裏麵打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沉默的、如同鐵塔般的壯漢。
壯漢麵無表情,隻是側身讓開一條路。
江建國跟著老人走進去,那扇門又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了。
這是一個小小的、雜亂的後院。
穿過院子,走進一間亮著微弱燈光的耳房。
房間裏陳設簡單,一張八仙桌,兩條長凳,僅此而已。
桌上點著一盞比外麵更亮一些的煤油燈。
老人走到主位上坐下,指了指對麵的長凳。
“坐。”
江建國依言坐下,將一直插在袖子裏的雙手,放在了桌麵上。
他環視一周,那個鐵塔般的壯漢,就如同一尊門神,堵在了門口,雙臂抱在胸前,眼神冷漠地看著他。
這是一場鴻門宴。
“說吧,什麼‘火’?”
老人開門見山,渾濁的眼睛裏,再無半分懈怠,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精明和老辣。
江建國沒有立刻拿出東西。
他知道,規矩不能錯。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敲,沉聲道:“九八色。生的。”
這是他前世從一本雜記裏看到的、屬於這個圈子的黑話。
“九八色”指的是黃金的成色極高,接近足金。
“生的”,則是指這東西來路幹淨,是“出土”之物,而非從別人手裏搶來或偷來的“熟貨”。
熟貨麻煩多,價錢也會被壓得很低。
聽到這兩個詞,老人的眉毛,不易察覺地挑了一下。
行家。
他看著江建國的眼神,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鄭重。
“既是生的,那就得驗驗‘分量’了。”
老人緩緩說道。
江建國點點頭。
他將手伸進懷裏,在那個縫死的口袋裏,摸索了片刻,才將那個用粗布包裹的小疙瘩拿了出來。
他沒有直接遞過去,而是將布包放在桌子中央,然後,一層一層地,緩緩打開。
當最後一層布被揭開,那塊隻有小拇指指甲蓋大小,卻在昏黃燈光下反射出璀璨金光的碎金,出現在桌麵上時,房間裏的空氣,仿佛都停滯了一秒。
老人和門口那個壯漢的眼神,同時聚焦在了那一點金色之上。
盡管隻是一小塊,但那純正的、不含一絲雜質的色澤,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老人伸出兩根如同雞爪般幹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塊碎金,放在眼前,眯著眼仔細端詳了片刻。
然後,他從懷裏,拿出了三樣東西。
一個是用紅木盒子裝著的、小巧玲瓏的戥子。
一小塊烏黑發亮、質地細膩的試金石。
還有一個裝著不明液體的棕色小玻璃瓶。
行頭很專業。
老人先是用戥子,精準地稱量了重量。
“一錢二分。”
他報出數字,然後用那塊碎金,在試金石上用力地劃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清晰的金色痕跡。
最後,他擰開玻璃瓶,用一根細小的玻璃棒,蘸了一滴裏麵的液體,小心地滴在那道金色痕跡之上。
“滋啦......”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那道金痕,顏色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燦爛奪目的金色。
老人的眼睛,在這一刻,猛地亮了起來!
成了!
這是真正的足金!
而且看這質地,絕對是埋藏多年的“生金”,絕非市麵上那些金鋪裏兌了其他金屬的“熟金”可比。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向江建國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從審視,變成了......
熱切。
“東西,是好東西。”
老人將那塊碎金用布包好,推了回來,“後生,開個價吧。”
江建國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他知道,自己已經通過了所有的考驗,拿到了進入這個圈子的門票。
他沒有立刻開價,而是反問道:“老先生,您這兒,是個什麼章程?”
老人讚許地點了點頭。
這年輕人,不貪不急,是個能做大事的。
“爽快!”
他說道,“我給你兩個章程。第一,我按市價給你現錢,一錢黃金,一百五十塊。你這一錢二分,我給你算足一百八十塊。第二,錢少一些,一百五十塊,但我額外再搭給你二十斤全國糧票,五尺布票。”
這個價格,極其公道,甚至可以說是優厚。
在這個年代,一百八十塊錢,是一個普通工人快半年的工資!
而那些票證,更是有錢都難買到的硬通貨!
門口的壯漢,眼神裏也閃過一絲驚訝。
他跟了老先生這麼多年,很少見他對一個初次上門的生人,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
江建國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了幾下。
但他強行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他知道,自己要的,絕不僅僅是這些。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地搖了搖頭。
老人的臉色微微一變:“後生,嫌少?”
“錢和票,都公道。”
江建國迎著他的目光,沉聲說道,“但我不急著用錢。”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今天來,除了換錢,更想跟老先生您這兒......換個消息。”
“哦?”
老人的興趣被徹底提了起來,“什麼消息,比這真金白銀還值錢?”
江建國的眼神,變得深邃而又銳利,仿佛能穿透這間屋子,看到遙遠的西山深處。
“我想知道,”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房間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分,“這京城裏,誰家丟了一隻......會留在雪地裏的‘黃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