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還是那麵牆。
人,卻已不是那些人。
江衛國隻覺得渾身的血液,從指尖到頭頂,一寸寸地變得冰冷。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所有的聲音――鄰居的議論、王主任的質問、弟妹的驚呼――都化作了一陣陣尖銳的蜂鳴。
他死死地盯著那張大字報,那一個個用濃墨寫就的、充滿了力量與控訴的字,像一柄柄燒紅的鐵烙,狠狠地燙在他的靈魂上。
“泣血控訴!我與家中‘三匹狼’的鬥爭,一個老工人的血淚史!”
“我,江建國,軋鋼廠八級鉗工,一生勤勉,為國為家,不敢有半分懈怠!然,耗盡半生骨血,養大三子一女,卻未想竟是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長子江衛國,名校高材,國之棟梁?實則自私自利,冷血無情!為一己私欲,逼父賣祖宅,斷我夫妻二人退路,此為不孝!”
“次子江衛東,遊手好閑,不事生產!為出國享樂,竟聽信其兄教唆,往我水壺中灌入工廠鐵鏽汙水,欲使其父病倒垮台,好任其擺布!此為謀害!”
“長女江紅梅,貪慕虛榮,心思歹毒!非但不加勸阻,反而在旁煽風點火,與其兄弟同流合汙!此為不仁!”
“......我江建國自問,一生血汗,盡付爾等!換來的,卻是賣房的逼迫,是淬毒的臟水,是斷我生路的陰謀!昨日,我以家法懲戒,竟被此三子汙蔑為‘虐待’!今日,更是惡人先告狀,欲借組織之手,行顛倒黑白之事!”
“天理昭昭!公道何在?我今日將此家醜公之於眾,並非求人憐憫!我隻求各位街坊鄰裏,各位領導同誌,做個見證!”
“我江建國,從今日起,與此三名白眼狼,恩斷義絕!此院,是我江建國血汗所建,此房,是我江建國遮風避雨之所!爾等欲住,可!房租照付,一分不能少!若不願,便淨身出戶,從此兩不相幹!”
“立此字據,天地共鑒!”
落款是三個血紅的大字:江建國!
旁邊,還按著一個鮮紅的、刺目的手印!
每一個字,都像一聲驚雷!
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
這哪裏是一張大字報?
這分明是一份訴狀!
一份遺書!
一份與整個不孝子家庭決裂的戰鬥檄文!
“這......這上麵說的......是真的嗎?”
“我的天,灌鐵鏽水?這跟殺人有什麼區別!”
“太不是東西了!老江可是咱們廠的寶貝,八級鉗工啊!他要是病倒了,那是多大的損失!”
“我就說嘛,老江多老實本分的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打孩子,原來是養了三個畜生啊!”
“白眼狼!真是活生生的白眼狼!”
周圍的議論聲,不再是竊竊私語。
那一道道鄙夷、憤怒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江家兄妹三人的臉上,讓他們無地自容。
“胡說!這是誹謗!這是汙蔑!”
江衛國終於從極致的震驚中反應過來,他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瘋狗,指著那張大字報,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他沒有證據!這是單方麵的說辭!”
“證據?”
人群中,一個平日裏和江建國關係不錯的李師傅站了出來,冷笑道,“江衛東,你敢不敢讓你哥帶你去醫院驗驗傷?看看你那手,到底是被擀麵杖打的,還是......你自己為了演戲,用石頭砸的?”
江衛東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下意識地就把那隻“罪證”之手藏到了身後。
而街道辦的王主任,此刻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她不是傻子。
那大字報上字字泣血的控訴,那周圍街坊鄰居異口同聲的指責,和眼前這三個子女蒼白心虛的狡辯,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她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疼。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傻子,被這三個“看似可憐”的騙子當槍使,興師動眾地跑來,要為一個“施暴者”主持公道!
“江紅梅同誌。”
王主任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剛才說,你父親不給你們飯吃。可我怎麼聽鄰居說,昨天中午,你家裏飄出來的,是豬肉白菜餃子的香味啊?”
江紅梅的臉色,瞬間由白轉青,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有你,江衛國同誌。”
王主任轉向他,眼神裏充滿了失望和嚴厲,“你作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思想覺悟就是這樣的嗎?逼迫父親賣房,唆使弟弟毒害父親,這就是你讀的書教給你的?這是一個極其嚴重的思想品德問題!我會親自聯係你們研究所的領導,好好地、深入地了解一下這個情況!”
“不!主任!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解釋!”
江衛國徹底慌了。
他最怕的,就是單位知道這件事!
然而,已經晚了。
就在這片混亂的、如同公開審判現場的喧囂之中,一個沉穩的、帶著冰冷氣息的聲音,從人群後方,緩緩地響了起來。
“不必解釋了。”
人群,自動地,分開了一條道路。
江建國,背著手,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他沒有看牆上的大字報,也沒有看周圍的鄰居。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那三個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子女,最後,落在了街道辦王主任的臉上。
他微微頷首,不卑不亢地說道:“王主任,您來了。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請您和各位街坊,做個見證。”
他不是來接受審判的,他是來宣布結果的。
他這副從容不迫、掌控一切的姿態,讓江家兄妹三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他們的父親了。
他是閻王。
是親手將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冷酷無情的閻王!
王主任看著江建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她能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讓她都感到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江建國同誌......”
“王主任。”
江建國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平靜卻堅定,“您是領導,最講政策,講規矩。我今天,也跟您講一講我江家的規矩。”
他緩緩地,從那三個已經徹底失魂落魄的子女麵前走過,站到了那張巨大的大字報旁邊。
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那張寫滿了他憤怒與決絕的牛皮紙。
“這上麵寫的,句句屬實。我江建國,可以用我這二十多年的工齡和黨員身份做擔保。”
他轉過身,麵對著所有人,聲音洪亮如鐘。
“我江建國,今天當著組織的麵,當著各位街坊鄰居的麵,宣布三件事。”
“第一,我與這三個不孝子女,從即刻起,斷絕所有情分!隻保留法律上最基本的父子、父女關係。”
“第二,這個院子,是我江建國的私人財產。他們三人,成年已久,賴在我這裏,於情於理,都說不通。大字報上寫得很清楚,想住,可以,按月交租,童叟無欺。”
“第三,”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劍,直直地刺向王主任,“我懇請王主任和街道辦的同誌,為我立個字據,做個公證。如果他們三人,有任何一人,在下個月一號之前,交不上房租,那麼,我將有權,在街道辦同誌的監督下,將他們的個人物品,清理出這個院子!”
他不是在商量。
他是在用陽謀,將街道辦、將王主任徹底地、牢牢地綁在自己的戰車上!
你不是來講規矩,講政策嗎?
好,那我就把規矩和政策,利用到極致!
讓你親手,為我執行家法!
王主任徹底愣住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氣場強大、邏輯清晰、手腕狠辣的男人,再看看那三個已經麵如死灰、連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的“受害者”,她知道,自己今天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
“好......”
她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江建國同誌,你的訴求......合情,合理,也......合法。我們街道辦,原則上......支持。”
這一個“好”字,如同最後的審判之錘,狠狠地,砸在了江家三兄妹的天靈蓋上。
他們完了。
徹徹底底地,完了。
在所有鄰居鄙夷的注視下,在街道辦領導冷漠的目光中,他們被釘在了恥辱柱上,再無翻身的可能。
江建國看著他們那副魂飛魄散的模樣,心中沒有半分憐憫,隻有一片冰冷的平靜。
他緩緩地,對著王主任,露出了一個堪稱“溫和”的笑容。
“多謝王主任主持公道。天冷,不如......請您和同誌們,進屋喝杯熱茶?”
那笑容,落在江衛國兄妹的眼裏,卻比任何猙獰的表情,都更讓他們感到恐懼。
他們知道,這杯“熱茶”,將是他們在這個家裏,最後的斷頭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