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國那句堪稱溫和的“喝杯熱茶”的邀請,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扇在了街道辦王主任的臉上,讓她那原本要出口的場麵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裏。
她能拒絕嗎?
不能。
當著這麼多街坊鄰居的麵,江建國已經將姿態做得滴水不漏。
他是一個受盡了委屈、奮起反抗、並且選擇相信組織、相信政策的老工人。
如果她這個街道辦主任,連這杯“信任之茶”都不敢喝,那她以後還如何在這一片立足?
“好......好!江建國同誌深明大義,我們做思想工作的,就該多聽聽群眾的聲音。”
王主任幹笑著,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然後對身後已經完全懵掉的下屬一揮手,“走,都進去,咱們今天就把江師傅家裏的問題,現場辦公,徹底解決!”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實則是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江衛國兄妹三人,此刻如同三具被抽掉了魂魄的行屍走肉。
他們被王主任和街坊們那複雜的目光包裹著,想逃,卻無路可逃。
隻能僵硬地、麻木地,跟在人群後麵,走進了這個他們生活了二十多年,此刻卻比地獄還讓他們感到恐懼的家門。
從胡同口到院門口,不過短短幾十米。
可這段路,對他們來說,卻比走上斷頭台還要漫長。
每一道射過來的目光,都像一根針,紮在他們身上。
那些曾經和善的笑臉,如今隻剩下鄙夷和唾棄。
“真是瞎了眼,以前還覺得衛國這孩子有出息,沒想到是這種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活該!老江這手幹得漂亮!對付這種白眼狼,就不能心軟!”
這些竊竊私語,一字不落地,鑽進他們的耳朵裏,將他們那點可憐的自尊,撕得粉碎。
......
堂屋裏,江建國大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之上。
他沒有請那幾個逆子坐下,他們便隻能像罪犯一樣,低著頭,屈辱地站在牆角。
王主任和兩位下屬被請到了八仙桌旁。
“秀蘭。”
江建國喊了一聲。
“哎,爸。”
李秀蘭應聲從廚房走了出來。
她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緊張,但腰杆卻挺得筆直。
“給王主任和兩位同誌泡茶。用我房間裏那個鐵罐裏的茶葉。”
江建國吩咐道。
那個鐵罐裏,是他珍藏了許久的好茶葉,平日裏自己都舍不得喝。
李秀蘭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端著三杯熱氣騰騰的茶水走了出來。
她走到桌邊,先是恭恭敬敬地將茶杯一一放到王主任和兩位幹事麵前,輕聲說了句:“領導,喝茶。”
然後,她端著托盤,轉身就走。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牆角的張桂芬和江家兄妹一眼,仿佛他們就是三團無生命的空氣。
張桂芬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這個她往日裏可以隨意打罵的、連頭都不敢抬的懦弱兒媳,今天,竟然敢當著外人的麵,如此無視她!
這杯茶,燙的不是王主任的嘴,而是她張桂芬的老臉!
“江建國同誌,”
王主任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試圖用以往的腔調來重新掌控局麵,“關於你提出的這個家庭內部成員居住的費用問題。我們經過初步討論,認為,雖然情況特殊,但鑒於子女均已成年,且......確實存在一些矛盾,你的這個提議,我們......可以作為一種新型的家庭矛盾調解方案,來進行備案和公證。”
她這話說得極為藝術,既肯定了江建國的做法,又給自己貼上了一個“創新工作方法”的標簽。
江建國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那就麻煩王主任了。白紙黑字,立個字據。免得到時候,又有人說我這個當爹的,口說無憑,欺負他們。”
“應該的,應該的。”
王主任連忙點頭。
她身旁那個叫小劉的年輕幹事,立刻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了紙和筆。
在王主任的口述下,小劉開始奮筆疾書。
“經東城街道辦事處調解並公證,就江建國同誌家庭內部居住事宜,達成以下協議......”
“一,自1960年X月X日起,江衛國、江紅梅、江衛東三人,作為成年子女,居住於其父江建國名下房產內,需按月繳納房租。”
“二,具體金額為:江衛國每月十元,江紅梅每月五元,江衛東每月五元。每月一號前繳清,不得拖欠。”
“三,若有任何一員,連續一個月未能繳清房租,戶主江建國同誌,有權在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的監督下,收回其居住房間的使用權。”
“四,此協議一式兩份,江建國同誌與街道辦事處各執一份,自簽字蓋章之日起,即刻生效。雙方均需嚴格遵守。”
每一條,每一款,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江家兄妹的心上。
當小劉寫完最後一句,將那份協議書推到桌子中央時,江衛國再也忍不住了。
“我不同意!”
他發出一聲嘶吼,衝到桌前,“這是我的家!我憑什麼要交房租?這份協議,我不簽!”
王主任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江衛國同誌!請你注意你的態度!這是經過組織調解後,為了解決你們家庭矛盾而製定的協議!你想抗拒組織的決定嗎?”
一頂“抗拒組織”的大帽子扣下來,江衛國瞬間啞火了。
“可是......這不公平!”
江紅梅也哭喊起來。
江建國冷冷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
他不需要說話了,因為此刻,王主任和整個街道辦,都已經成了他意誌的執行者。
“沒什麼不公平的。”
王主任冷著臉說道,“你們父親已經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如果你們不接受,那按照他的意願,現在就可以請你們離開這個家!你們自己選!”
選擇?
他們哪裏還有選擇?
一旦被趕出去,他們的名聲就徹底毀了!
工作單位怎麼看?
街坊鄰居怎麼看?
這協議,是毒藥,他們得喝。
不簽,那就是立刻暴斃!
在王主任和江建國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視下,江衛國的手,顫抖著,拿起了那支筆。
他這雙寫過無數研究報告、設計過精密圖紙的手,此刻卻重如千斤。
他屈辱地,在那份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緊接著,是江紅梅,是江衛東。
三個人,像三個即將被押赴刑場的死囚,簽下了那份將他們在這個家裏,徹底貶為“租客”的賣身契。
最後,王主任拿出了街道辦事處的紅色印章,蘸足了印泥,“砰”的一聲,重重地,蓋了上去!
那一聲脆響,仿佛是親情斷裂的聲音。
從此,白紙黑字,再無回頭路。
做完這一切,王主任站起身,她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待了。
她看著江建國,眼神複雜地說道:“江師傅,協議簽好了。希望你們能......好自為之。”
“多謝王主任。”
江建國站起身,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慢走。”
當街道辦的人一走,院子裏那股虛假的和諧,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建國拿起桌上那份屬於他的協議,輕輕地吹了吹上麵的墨跡。
然後,他將那張紙,折疊好,小心地,放進了自己貼身的口袋。
他走到那三個失魂落魄的子女麵前,緩緩地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協議簽了,規矩立了。”
“從今天起,你們在我眼裏,就和我廠裏那些來租房的工人,沒有任何區別。”
“我醜話說在前麵,下個月一號,我要是見不到錢......”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弧度。
“我會親手,把你們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從這個院子裏,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