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而在電話的另一頭，厲家老宅的書房裏。掛斷電話的厲老爺心情卻是久久不能平複。

他的手中握著的冰冷話筒遲遲沒有放下，渾濁的眼眸也漸漸失了焦，仿佛穿越時光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動蕩的午後。

他與宋玉恩的父母，是真正意義上的總角之交，是年少時在同一間學堂裏搖頭晃腦背著《論語》的同窗。

當年他家道中落，已是支撐不了他繼續讀書，是宋玉恩的父親，知道他的情況後慷慨解囊，將自己的束脩分了一半給他，才讓他得以讀完大學，後來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這份恩情他一輩子都牢牢的記在了心裏。

可沒想到後來時局變幻，曾經富甲一方、樂善好施的商業巨擘宋家一夜之間竟成了人人喊打的批鬥對象。

而他，作為當時相關工作的負責人，成了親手將老友一家推入深淵的“劊子手”。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雨夜。

老友深夜到訪，身上帶著一股寒氣。麵對宋父的苦澀，宋母的無聲哭泣，他如坐針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黑色絲絨的窗簾隔絕了外麵的世界，屋內的空氣卻比外麵的雨夜更加壓抑。

“老厲，該來的總會來，躲不過的......這個道理我們都懂。”宋父的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一種看透世事的平靜，“隻是......苦了淑怡那孩子。她從小被我們嬌慣壞了，怕是受不了這個罪。你也知道，她並非我們親生。我們......想請你幫個忙，無論如何把她送出去，讓她去國外避一避風頭。”

厲老爺緊緊握住手裏的茶杯，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卻止不住的顫抖。

他知道，老友的這個“請”字有多重。這一去，不僅意味著宋家百年基業的徹底敗落，更意味著宋家夫婦的尊嚴將被無情的踩在腳下，肆意踐踏。

他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自己的承諾。

“老宋，你放心！淑儀......我一定會把她平平安安的送出去！”

他頓了頓，聲音艱澀的繼續說道：“但是宋家......抄家是免不了的。掛牌遊街......可能也得走個過場。不過我向你保證，我會給你們留下一筆錢，足夠你們後麵生活......再把你們安排到南邊一個民風淳樸的鄉下......等風頭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已經是他作為朋友，在那個動蕩的年代裏所能做到的極限。

“多謝你了，老厲。”宋家夫婦維持著最後的風度對他萬分感激，他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能有這樣的結果已是萬幸。

他們唯一的慰藉是這一切都牽扯不到作為養女的宋淑儀。等到風暴過去，她在異國他鄉依舊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完整的、光明的人生。

然而，命運這根麻繩偏偏專挑最脆弱的地方斷裂。命運並沒有眷顧這個曾經的商業巨頭宋家，而是給宋家開了一個最殘忍的玩笑。

“執行公務”的那一天，是厲老爺子帶的隊伍，一群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宋家，正好看見一輛黃包車“吱呀呀”的停在了宋家那被群眾砸的有些斑駁的大宅門口。

聞訊而來看熱鬧、或是來批鬥的圍觀人群們都警惕的看著那輛黃包車，以及從車上走下來的那個穿著樸素布裙的年輕姑娘。

她，拎著破舊的小皮箱。

她的臉上，帶著幾分對陌生環境的膽怯、幾分對未知親人的迷茫、幾分對未來新生活的憧憬。

她，就是宋玉恩。

“你是誰？來幹嘛的？”一個圍觀群眾擼起袖子，積極的上前一步問道。

“我......我是......宋玉恩。”女孩小聲的怯怯回應著，嘴裏念著這個前半生從未聽過但卻屬於她的陌生名字。“我是來找我父母......”

人群瞬間就人聲鼎沸起來，他們喊著響亮的口號，讓本就擁擠的現場，瞬間一片混亂。

“姓宋！是資本家的女兒！”

“她怎麼還敢回來！！”

“打倒她！打倒資本家的女兒！”

她看著門口那些激憤的人群，徹底的愣住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迎接她的不是父母溫暖的懷抱，而是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批判。

原來那天正是宋家夫婦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被從鄉下接回來的日子。

派出去尋找宋玉恩的下人們並不知道城裏家中發生的事情。

他們花了很多年、遵循著家主的意誌一直在外尋找，終於讓他們找到了線索，直到那一天才將宋家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帶了回來。

可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宋家竟然發生了這樣的變故。

宋家夫婦也沒想到，他們心心念念、失而複得的親生女兒，會在這樣的場景下與他們“重逢”。

她連家門都還沒來得及踏入一步，就被前來批鬥他們的人潮，死死地圍在了中間！

宋家夫婦心如刀割，可是在那種群情激憤的情景下誰也救不了他們，誰也救不了他們的女兒。

厲老爺當時並不知道那個姑娘的身份，他就在不遠處看到她被洶湧的人潮推搡著卷入了那場批判的漩渦、看到她被“錯認”成資本家的臭小姐、看到有人粗暴的將寫著侮辱性字眼的牌子掛在她的脖子上。

她那單薄的身影，在人群中就像一葉隨時會被風暴撕碎的扁舟。

那雙驚恐又倔強的眼睛，深深的烙印在了厲老爺的記憶裏。

直到被套上枷鎖的老友不顧一切的睜著驚恐的雙眼向他撲了過來。

“老厲！老厲！玉恩，她是玉恩！”

那一瞬間，他如遭雷擊。這才知道原來不是錯認，她真的是資本家的小姐。

一個連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的資本家的小姐，他老友尋覓半生、失而複得的親生骨肉。

“老厲，幫我！幫我照顧她，一定幫我照顧她！”被拉走的瞬間，老友嘶吼著發出聲音，緊緊的握住他的雙手。

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卻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老友被拉走消失在人群的盡頭。

再回頭看看那個在回家當天被他親手推入深淵的姑娘，看看她眉眼裏的驚惶不安，他暗自下了決心。

會的，老宋，你放心。

我會幫你照顧她，我一定會幫你照顧她。我絕不會讓她，一直過這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