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她會坐在靜心齋的小院中,對著漸漸亮起的星辰,長久地凝望,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掐算。
朱詹胥果然沒消停,隔三差五就來巡視一番。
“喂,小啞巴,看書呢?”他大喇喇地闖進來,拿起易念念剛放下的書隨意翻了幾頁,撇撇嘴,“看得懂嗎?裝模作樣。”
易念念眼皮都沒抬,拿起另一本書,繼續看。
朱詹胥繞著她轉圈:“聽說你以前在尚書府還給下人洗衣服?嘖嘖,現在倒好,成了我哥的座上賓了?麻雀變鳳凰啊?”
易念念翻過一頁書。
“喂!本王跟你說話呢!啞巴了不起啊?”朱詹胥被她這徹底的無視激得火冒三丈,伸手就去抽她手裏的書。
易念念手腕一翻,書頁輕巧地避開了他的手指,同時左手食指在桌麵上飛快地劃了三個字:忌聒噪。
朱詹胥看清那字,俊臉瞬間漲紅:“你......你又罵我!”
他指著易念念,氣得手指直抖,“好!好得很!小啞巴,咱們走著瞧!”
再次铩羽而歸。
幾次三番下來,朱詹胥雖然依舊嘴硬,但再來靜心齋時,那咋呼的聲音倒是收斂了不少,更多時候是狐疑地盯著看書的易念念,像是在研究什麼難解的謎題。
真正讓易念念進入朱清宴視線的,是半月後一次看似尋常的出行。
那日朱清宴要去京郊大營巡視。
臨行前,朱詹胥又湊過來:“哥,今天天氣多好,適合跑馬!帶上我唄?”
朱清宴正整理袖口,聞言看向侍立一旁的易念念:“念念,今日宜出行否?”
這是他第一次正式詢問。
易念念正垂首站著,聞言抬起頭。
她沒有立刻掐算,隻是目光平靜地掃過庭院上空明淨的藍天,又掠過遠處宮牆簷角的風向標。片刻,她走到朱清宴身側的矮幾旁,提筆蘸墨,在一張素箋上寫下兩行清秀小楷:
宜:出行,校閱。
忌:登高,疾馳。
她將素箋輕輕推到朱清宴麵前。
朱詹胥伸長脖子一看,嗤笑出聲:“忌疾馳?跑馬不疾馳那叫遛彎兒!小啞巴,你懂不懂啊?”他轉向朱清宴,“哥,別聽她的,大好晴天,正好活動筋骨!”
朱清宴拿起素箋,目光在那“忌疾馳”三個字上停留了一瞬,抬眼看向易念念:“為何?”
易念念沉默了一下,再次提筆:“巽位不穩,主驚變。西南角,塵氣隱現。”
她寫得隱晦,並未點明具體凶險。
朱清宴眸光微動,若有所思。他並未完全采信,但也收起了原本打算縱馬校場的心思。
“知道了。”他將素箋收起,對朱詹胥道,“今日閱兵為主,跑馬不急。”
朱詹胥老大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
京郊大營,旌旗獵獵。
演武場上,軍士列陣,喊殺震天。
朱清宴高坐觀禮台,神色肅穆。
朱詹胥坐在下首,無聊地東張西望,目光時不時瞟向侍立在朱清宴側後方的易念念,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
巡視過半,一切順利。
朱詹胥按捺不住,指著演武場西側一片開闊的跑馬地道:“哥,那邊看著挺平,我下去溜一圈鬆鬆筋骨總行吧?保證不跑快!”
朱清宴看了一眼那片場地,又瞥了一眼沉默的易念念,見她並無特別的表示,便點了點頭:“去吧,小心些。”
朱詹胥頓時眉開眼笑,像得了特赦,立刻起身,招呼侍衛牽來他的愛馬追風,利落地翻身上馬。
“駕!”他輕喝一聲,追風小步跑了起來。
一開始還謹記著不疾馳,但跑了幾圈,感受著風拂過麵頰的暢快,看著開闊的場地,少年心性占了上風。
“駕!”他猛地一夾馬腹,催動追風加速!
駿馬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朱詹胥隻覺得耳邊風聲呼嘯,快意無比!
他下意識地就朝著演武場西南角那片更開闊的草地衝去!
就在他衝入那片區域的刹那!
異變陡生!
追風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嘶,前蹄猛地一軟,整個馬身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拽住,轟然向前栽倒!
巨大的慣性將馬背上的朱詹胥狠狠甩飛出去!
“八殿下!”觀禮台上一片驚駭的呼喊。
朱詹胥人在空中,腦中一片空白,隻看到地麵急速放大。
完了!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
千鈞一發之際!
斜刺裏一道身影疾撲而至!
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
那人精準地一把撈住朱詹胥的後腰帶,借著前衝的力道,帶著他就地一個翻滾!
沉悶的撞擊聲和重物落地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朱詹胥被摔得七葷八素,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卻沒感覺到預想中的粉身碎骨。
他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狼狽地趴在地上,身下壓著一個人。
是那個他哥的近侍!
方才電光火石間撲出來救他的,正是此人!
而就在他剛才落點的正前方,赫然是一個被雜草虛掩著的足有半人深的廢棄陷馬坑!
坑底還殘留著鏽蝕的鐵蒺藜!
如果不是被及時拉開,他掉進去,不死也得重傷!
“追風!”朱詹胥猛地扭頭,看到自己的愛馬倒在幾丈開外,一條前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痛苦地嘶鳴掙紮。
它剛才踏中的,正是陷馬坑的邊緣!
冷汗瞬間浸透了朱詹胥的裏衣,後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纏上心臟。
觀禮台上一片混亂。
侍衛們蜂擁而下。
朱清宴快步走下觀禮台,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他先看了一眼被侍衛攙扶起來、臉色慘白驚魂未定的朱詹胥,確認無大礙,才將目光投向那片危險的陷馬坑區域。
最後,落在了安靜侍立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易念念身上。
小姑娘依舊沉默,小小的身軀裹在素淨的宮裝裏,臉上疤痕刺目。
她的目光也正望向那片陷馬坑和受傷的追風,眼神平靜無波,仿佛眼前的一切驚心動魄,早在她預料之中。
朱清宴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震動。
朱詹胥被扶過來,腳步還有些虛浮,他下意識地避開那片陷馬坑,眼神複雜地看向易念念,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之前的輕視嘲弄,此刻都化作了難言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