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水在暮春時節泛著渾濁的黃色,像一鍋煮過頭的粟米粥。淩泉站在船頭,看著兩岸緩緩後退的垂柳,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那包新稻種。這是他從嶺南帶回來的"占城稻",據說一年能熟三季,若能在江南推廣,不知能救活多少饑民。
"哥,你看那邊。"淩雲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指向不遠處的一隊漕船。那些船吃水極深,船幫幾乎與水麵齊平,卻奇怪地沒有懸掛任何商號的旗幟。
淩泉眯起眼睛。漕船本該運送官糧,可那些船身明顯經過改裝,船舷加高了不少,像是要刻意隱藏什麼。更可疑的是,船上的水手個個精壯彪悍,腰間鼓鼓囊囊,分明藏著家夥。
"別盯著看。"淩泉拉過弟弟,裝作整理稻種,"去把氣囊準備好。"
自從上次在黃河遇險,淩泉就改良了救生裝置——用魚鰾膠粘合的羊皮氣囊,平時折疊起來隻有包袱大小,遇水卻能迅速膨脹成浮筒。淩雲會意,悄悄退回艙內。
船行至汴河拐彎處,水流突然變得湍急。淩泉的船小,被大浪推得東搖西晃。就在這時,一艘漕船突然橫插過來,船頭狠狠撞在淩泉的船舷上!
"怎麼回事?"淩泉故作驚慌地大喊,手卻悄悄摸向腰間的匕首。
"對不住啊老哥!"漕船上冒出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咧著一嘴黃牙賠笑,"水流太急,沒掌住舵!"
淩泉盯著那人腰間露出的一截鐵鏈——那是漕幫打手慣用的流星錘!他假裝彎腰檢查船身損壞,實則快速掃視漕船甲板。幾個麻袋在剛才的撞擊中裂開了,露出裏麵雪白的...鹽?
私鹽!
大宋鹽鐵專賣,私販可是殺頭的罪過。淩泉心頭一跳,剛要退回船艙,卻見那黃牙漢子臉色突變:"兄弟們,點子紮手!"
幾乎同時,三四個漕幫打手從船艙裏衝出來,手持明晃晃的短刀。淩泉一個翻滾躲過第一刀,反手將匕首擲出,正中領頭那人的肩膀。慘叫聲中,他衝船艙大喊:"雲兒!氣囊!"
"來了!"淩雲抱著兩個脹鼓鼓的羊皮囊衝出來,身後還追著個漕幫嘍囉。淩泉抄起船槳,一記橫掃將那人打落水中。
"跳船!"淩泉拽過弟弟,將一隻氣囊塞給他。兩人剛躍入水中,就聽身後"轟"的一聲——漕船上的打手竟用火把點燃了他們的船!火勢借著風勢迅速蔓延,轉眼就吞沒了那包珍貴的稻種。
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淩泉的口鼻。他拚命蹬水,抓住氣囊浮上水麵,恰好看見更駭人的一幕——那幾艘漕船正在下沉!船上的人手忙腳亂地往水裏扔麻袋,顯然是要銷毀證據。
"哥!"淩雲在不遠處冒出頭,臉色煞白,"他們這是..."
"滅口。"淩泉咬牙。漕幫這是要連人帶貨一起沉河,毀屍滅跡!
果然,那黃牙漢子站在正在下沉的船頭,陰笑著舉起把弩箭:"送你們去見河神!"
箭矢破空而來,淩泉猛吸一口氣,拽著氣囊潛入水中。箭尖擦著頭皮劃過,帶起一陣火辣辣的疼。他在水下睜開眼睛,渾濁的河水中,隱約可見無數麻袋正緩緩下沉。
突然,一個半開的麻袋吸引了他的注意——裏麵除了鹽,還有本藍皮冊子!淩泉奮力下潛,抓住那本冊子。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氣時,腰間突然一緊,是淩雲拽著根繩子遊了過來。
兄弟倆借著氣囊的浮力衝出水麵,拚命向岸邊遊去。身後傳來漕幫眾人的咒罵聲,但奇怪的是,並沒有人追來。淩泉回頭一看,那幾艘漕船已經沉得隻剩桅杆尖了,落水的幫眾正忙著自救,哪還顧得上他們。
爬上岸,淩泉癱在蘆葦叢中大口喘氣。手中的冊子已經被水浸透,但還能辨認出上麵的字跡——是賬本!詳細記錄著私鹽的買賣往來,最後一頁還蓋著個鮮紅的私章:"三司使鹽鐵司判官趙"。
"趙?"淩雲湊過來看,"不會是..."
"趙宗實的親戚。"淩泉冷笑。趙宗實是當朝三司使,掌管全國財政大權。若他親屬參與私鹽販賣,這案子可就捅破天了。
正說著,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淩泉趕緊拉著弟弟躲進更密的蘆葦蕩。透過縫隙,他們看見一隊官兵趕到河邊,為首的竟是個穿綠袍的年輕官員。
"大人,船都沉了。"一個衙役稟報。
綠袍官員皺眉:"撈!給我撈上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淩泉心頭一緊。這官員看似在追查漕幫,可那語氣分明是要確保沒有活口留下!他悄悄往後挪,卻不料踩斷了一根枯枝。
"誰!"綠袍官員厲喝,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千鈞一發之際,河麵上突然飄來一艘漁船。船頭站著個戴鬥笠的老漁夫,正高聲唱著俚俗的小調:"三月裏來桃花汛喲,官家的鹽船沉河底..."
"老不死的!"綠袍官員被吸引了注意力,"滾遠點!"
老漁夫卻不慌不忙地靠岸,從艙裏提出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大人,剛撈的鮮魚,孝敬您下酒?"
趁著這功夫,淩泉兄弟貓著腰,沿著蘆葦蕩悄悄溜走。直到確認安全,淩雲才長舒一口氣:"哥,那老頭是..."
"不知道。"淩泉搖頭,"但多虧了他。"
他小心地展開那本濕漉漉的賬冊,字跡已經暈染,但關鍵信息還在。除了私鹽交易,賬冊最後幾頁還記錄著幾筆奇怪的支出:"臘月十五,付遼使紋銀兩千兩,購馬鐵"。
"馬鐵?"淩雲撓頭,"馬鞍鐵掌?"
淩泉搖頭,心跳加速。馬鐵是打造兵器的上等材料,朝廷嚴禁出境。若漕幫不僅販私鹽,還偷運軍需物資給遼國...
"得把這賬冊交給範公。"淩泉將賬冊貼身藏好,"但首先,我們得活著進城。"
兩人沿著河岸疾行,專挑小路走。日頭西斜時,他們終於遠遠望見了汴梁城的輪廓。高大的城牆在夕陽下泛著鐵灰色的光,城門處排著長長的隊伍。
"不能走城門。"淩泉拉住弟弟,"漕幫耳目眾多,肯定有人在城門口蹲守。"
"那咋辦?遊護城河?"淩雲苦著臉。
淩泉正要回答,身後突然傳來馬蹄聲。兩人趕緊躲到路旁的灌木叢中。一隊車馬緩緩駛來,為首的馬車簾子上繡著個醒目的"蘇"字。
"蘇家商隊!"淩雲眼前一亮。
淩泉猶豫片刻,突然衝了出去,攔在馬車前。車夫急忙勒馬,駿馬前蹄高高揚起,差點踩到他。
"找死啊!"車夫怒罵。
淩泉不答,隻是死死盯著車簾。簾子一掀,露出張熟悉的俏臉——是蘇月白!她穿著男裝,發髻高高束起,乍看像個俊俏公子哥。
"淩泉?"蘇月白瞪大眼睛,"你怎麼..."
"蘇小姐,借一步說話。"淩泉壓低聲音。
蘇月白會意,讓車夫繼續前行,自己卻跳下車,跟著淩泉躲到路旁樹林裏。聽完來龍去脈,她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塊令牌:"用這個,從西水門進。守門的是我蘇家的人。"
令牌沉甸甸的,上麵刻著個"漕"字。淩泉心頭一跳:"蘇家也涉足漕運?"
"做生意罷了。"蘇月白輕描淡寫,卻突然壓低聲音,"淩泉,趙宗實不是好惹的。他背後是呂夷簡。"
淩泉點頭。呂夷簡是當朝宰相,權傾朝野。若此事真牽扯到他...
"我有分寸。"淩泉將令牌收好,"多謝。"
蘇月白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了口氣:"小心。最近汴梁不太平。"說完轉身上車,馬車揚塵而去。
靠著蘇家令牌,淩泉兄弟果然順利進城。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汴梁城的繁華撲麵而來。酒樓茶肆人聲鼎沸,絲毫看不出暗流湧動。
"哥,現在去哪?"淩雲小聲問。
"先找範公。"淩泉警惕地掃視四周,"但得繞點路。"
兩人專挑小巷走,七拐八繞,確保沒人跟蹤。就在快要到達範府時,前方巷口突然閃出幾個黑影。淩泉心頭一緊,剛要後退,背後也傳來腳步聲——他們被包圍了!
"淩公子,別來無恙啊。"為首的正是那個綠袍官員,此刻他滿臉獰笑,腰間佩刀已經出鞘半寸。
淩泉將淩雲護在身後,手悄悄摸向懷中匕首:"大人認錯人了吧?"
"認錯?"綠袍官員冷笑,"漕幫的兄弟可都記得你呢。"他一揮手,幾個打手圍了上來,"交出來吧,那本賬冊。"
淩泉心跳如鼓,額頭滲出冷汗。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巷子盡頭的院門突然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淩公子?範大人等您多時了。"
是範府的老管家!老人提著燈籠,佝僂的身影在牆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綠袍官員臉色一變:"範...範府?"
"正是。"老管家不卑不亢,"這位大人,夜深了,您帶著這許多人,是要..."
綠袍官員額頭冒汗,勉強擠出一絲笑:"誤會,都是誤會。"他一揮手,帶著手下灰溜溜地撤了。
淩泉長舒一口氣,跟著老管家進了範府。穿過幾重院落,範仲淹正在書房等候。燭光下,這位名臣顯得格外疲憊,眼角的皺紋深如刀刻。
"學生拜見範公。"淩泉大禮參拜。
範仲淹擺擺手,目光落在淩泉懷中的隆起:"東西帶來了?"
淩泉取出那本濕漉漉的賬冊,雙手奉上。範仲淹仔細翻看,眉頭越皺越緊。最後,他長歎一聲:"果然如此。"
"範公,這..."
"漕幫背後是趙宗實,趙宗實背後是呂夷簡。"範仲淹聲音低沉,"而呂夷簡...與遼國有勾結。"
淩泉倒吸一口冷氣。當朝宰相通敵?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學生不明白,"淩泉小心問道,"呂相為何要..."
"新政。"範仲淹苦笑,"老夫推行的新政觸動了他們的利益。這些人寧願賣國,也不願讓利於民。"
窗外,一陣夜風吹過,燭火劇烈搖晃,在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淩泉突然覺得,這大宋江山,表麵繁華似錦,內裏卻已千瘡百孔。
"範公,學生該怎麼做?"
範仲淹沉思片刻,從書架上取下一卷地圖:"西北軍情緊急,老夫三日後就要啟程赴邊。你..."
話音未落,外麵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老管家慌張進來:"大人,皇城司來人了!說要搜查逃犯!"
範仲淹臉色一變,迅速將賬冊藏入袖中:"淩泉,從後門走。記住,三日後,永興軍轉運使衙門見!"
淩泉拉著弟弟剛衝出後門,前院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喝問聲。兩人借著夜色掩護,翻牆越巷,終於甩開追兵。
躲在一處廢棄的茶樓裏,淩雲喘著粗氣問:"哥,現在怎麼辦?"
淩泉望向窗外。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他摸了摸懷中的令牌和匕首,聲音堅定如鐵:
"等天亮,我們去會會那位趙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