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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黎明前的青塘寨籠罩在一片青灰色的霧氣中,淩泉蹲在新建的馬蹄窯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老根頭留下的那張染血紙條。窯口透出的火光將他的側臉映得忽明忽暗,眼下的青黑顯示他已經三天沒合眼了。

"哥,溫度夠了。"淩雲從窯口探出頭,臉上沾滿了窯灰,活像隻偷吃灶糖的小花貓。他手裏舉著根鐵釺,尖端已經燒得通紅,"你看這顏色,至少一千度了!"

淩泉接過鐵釺,眯眼看了看。鐵釺尖端泛著橙黃的光,確實比普通磚窯高出不少,但還不夠——要燒製真正的耐火磚,至少要達到一千三百度。他抬頭看了看這座依山而建的馬蹄形窯爐,那是他們兄弟倆照著《武經總要》裏的圖紙,花了半個月才壘起來的。

"再加把火。"淩泉抓起旁邊的木鍁,往窯口又添了幾鏟石炭,"這次一定要燒出能抗猛火油的磚。"

淩雲撇撇嘴:"哥,你都試了八回了..."話雖這麼說,他還是乖乖地抄起風箱杆,賣力地鼓動起來。風箱呼哧呼哧的聲響驚起了不遠處樹上的烏鴉,它們撲棱棱地飛向天際,像一把撒向空中的黑芝麻。

窯火越燒越旺,火舌從窯口的縫隙中竄出來,像一條條赤紅的毒蛇。淩泉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很快又被高溫烤幹,留下一層薄薄的鹽霜。他盯著窯口不斷變化的火焰顏色,從橙黃到亮白,再到泛著詭異的青藍色,心跳也隨之加速。

"再加把勁!"淩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快成了!"

淩雲咬緊牙關,手臂上的肌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風箱的呼嘯聲越來越急促,窯內的溫度急劇攀升。突然,窯頂的一塊磚"啪"地裂開了一道縫。

"哥!"淩雲驚呼。

淩泉抬頭,瞳孔驟然收縮——窯頂的裂縫像一條蜿蜒的毒蛇,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他猛地撲向淩雲:"閃開!"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撕裂了黎明的寧靜。窯頂在巨大的壓力下四分五裂,燃燒的石炭和熾熱的磚塊像隕石般四散飛濺。淩泉隻覺得後背一陣劇痛,一塊滾燙的碎磚擦著他的脊梁飛過,在皮膚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傷痕。

"雲兒!"淩泉顧不得疼痛,掙紮著爬起來。濃煙中,淩雲倒在窯邊的泥地上,半邊臉被高溫氣流灼得通紅,右臂上還粘著一塊冒著煙的炭渣。

"沒...沒事..."淩雲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疼得齜牙咧嘴,"就是有點...燙..."

淩泉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手忙腳亂地拍滅弟弟手臂上的火星,指尖觸到皮膚時傳來可怕的灼熱感。淩雲右頰已經起了水泡,晶瑩的液體在火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別動!"淩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帶你去找白芷!"

"不用找,我來了。"

白芷的聲音從煙霧中傳來,清冷如冰泉。她背著藥箱,發梢上還掛著晨露,顯然是一路跑來的。看到淩雲的傷勢,她杏眼圓睜,二話不說就蹲下身檢查。

"疼疼疼——"淩雲倒吸一口冷氣。

"閉嘴。"白芷的聲音冷冰冰的,手上的動作卻輕柔得像羽毛。她從藥箱裏取出個小瓷瓶,倒出些透明的液體在淩雲臉上,"忍著點,蜈蚣草汁,殺菌的。"

淩泉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殺菌"。他看向白芷,後者卻刻意避開了他的目光,專心處理著淩雲的傷口。

"這傷..."淩泉嗓子發幹,"會留疤嗎?"

白芷沒立刻回答。她取出枚銀針,在燭火上烤了烤,輕輕刺破淩雲臉上的水泡。透明的組織液順著臉頰流下,像一滴無法流出的眼淚。

"可能會。"她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像歎息,"但我會想辦法。"

她從藥箱深處取出個青瓷小罐,揭開蠟封,裏麵是淡黃色的膏體,散發著蜂蜜和花香混合的氣息。"蛋清混著野蜂蜜,加了些白芨粉。"她挖出一塊,輕輕敷在淩雲灼傷的皮膚上,"別碰水,三天後換藥。"

淩雲疼得直抽氣,卻還嘴硬:"白芷姐,你這藥香得我都想吃了..."

"吃?"白芷冷笑,"這裏頭還加了砒霜,你敢吃?"

淩雲立刻閉了嘴。淩泉卻注意到白芷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這丫頭又在嚇唬人。

敷好藥,白芷這才有空打量那座炸毀的窯爐。廢墟還在冒著青煙,幾處殘火在晨風中忽明忽滅。她彎腰撿起一塊碎磚,在掌心掂了掂:"你們在燒什麼?"

"耐火磚。"淩泉苦笑,"能抗猛火油的那種。"

白芷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她轉身從藥箱裏又取出個布包,遞給淩泉:"給,昨晚剛配的。"

淩泉打開布包,裏麵是幾根曬幹的草藥和一張字條。字條上隻有寥寥數語:"遼商購猛火油,疑與西夏有染。周。"

"這是..."

"老根頭留下的。"白芷的聲音壓得極低,"他是我爹的舊部。"

淩泉如遭雷擊。老根頭?那個佝僂著背的牧羊人?他想起老人最後那個眼神,想起那張染血的紙條,突然明白了什麼。

"你爹是..."

"西北軍械司的匠師。"白芷打斷他,目光灼灼,"和你爹一樣。"

這句話像記悶雷砸在淩泉頭頂。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遠處,太陽終於爬上山巔,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哥..."淩雲突然開口,聲音因為疼痛而有些扭曲,"窯炸了,咱們的磚..."

淩泉這才回過神。他望向那片廢墟,突然發現有個角落的磚塊顏色不對——那是窯心位置,幾塊磚呈現出罕見的青白色,邊緣還有玻璃化的光澤。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撿起一塊。磚塊入手沉甸甸的,敲擊時發出清脆的金屬音。淩泉的心跳加速了——這是真正的耐火磚!窯爆前的那一刻,窯心溫度達到了臨界點!

"雲兒!我們成功了!"淩泉激動地大喊,舉著那塊磚跑回來,"你看這成色!至少一千三百度!"

淩雲想笑,卻扯到了傷口,疼得直抽氣:"嘶...那這炸得...還挺值..."

白芷無奈地搖頭,從藥箱裏又取出個小瓶:"喝下去,止痛的。"

淩雲接過瓶子,狐疑地聞了聞:"不是砒霜吧?"

"是砒霜。"白芷板著臉,"劇毒,喝下去七步必死。"

淩雲苦著臉一飲而盡,隨即眼睛一亮:"甜的?"

"甘草湯。"白芷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加點砒霜效果更好。"

淩雲作勢要吐,被淩泉按住了肩膀:"別鬧。"他轉向白芷,聲音鄭重,"謝謝。"

白芷擺擺手,目光落在那塊耐火磚上:"你們燒這個,是為了..."

"對付猛火油。"淩泉點頭,"如果遼夏聯軍真的用這玩意攻城..."

他沒說完,但三人都心知肚明。猛火油遇水不滅,粘著即燃,是攻城略地的利器。若沒有相應的防禦手段,邊關將士將付出慘重代價。

"哥,再建一座窯吧。"淩雲突然說,盡管臉上還敷著藥膏,眼中卻燃著不服輸的火焰,"這次咱們把窯壁加厚..."

"不行。"淩泉斬釘截鐵,"你的傷..."

"我的傷不礙事!"淩雲急了,猛地站起來,隨即疼得齜牙咧嘴,"哎喲...真沒事..."

白芷歎了口氣:"傷口再裂開,我就用針線給你縫個笑臉。"

淩雲立刻老實了。淩泉看著弟弟臉上的藥膏,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起小時候淩雲追在他屁股後麵要學木工的樣子,想起弟弟第一次被刨子劃傷手指時強忍眼淚的模樣,想起...

"哥?"淩雲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發什麼呆呢?"

淩泉回過神,突然一把抱住弟弟。這個動作牽動了後背的燒傷,疼得他倒吸冷氣,但他沒鬆手。淩雲僵住了,隨後慢慢放鬆下來,把下巴擱在哥哥肩膀上。

"傻小子..."淩泉的聲音悶悶的。

白芷別過臉去,假裝整理藥箱。晨光中,她的眼角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

遠處,新一天的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將三人籠罩在溫暖的光暈中。廢墟上的青煙漸漸散去,露出那些散落的耐火磚——它們靜靜地躺在焦土上,像一顆顆沉睡的火種,等待著被重新點燃。

淩泉鬆開弟弟,撿起一塊耐火磚。磚塊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青白色光澤,堅硬如鐵,卻又帶著陶器的溫潤。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塊磚,而是對抗猛火油的關鍵,是守護邊關將士的希望。

"我們再建一座窯。"淩泉的聲音堅定如鐵,"但這次,得換個法子。"

白芷抬起頭:"什麼法子?"

淩泉看向遠處山巒起伏的輪廓,眼中閃爍著決然的光芒:"用耐火磚,建耐火窯。"

淩雲眼前一亮:"對啊!用燒出來的磚建新窯,就能燒出更好的磚!"

"聰明。"白芷難得地誇了一句,隨即潑冷水,"但你們得先養好傷。"

淩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也在微微發抖——那是過度疲勞和輕度燒傷的共同作用。他苦笑著點頭:"聽大夫的。"

三人相視一笑。晨風拂過,帶來遠處山花的清香,暫時衝淡了焦土的氣息。淩泉望著這片廢墟,心中卻充滿希望。他知道,從這些廢墟中誕生的,將是不懼烈焰的堅盾,是守護大宋疆土的一道無形屏障。

而在更遠的北方,滾滾黑煙正在地平線上聚集,那是戰爭的前兆,是即將到來的風暴。但此刻,在這片被朝陽籠罩的廢墟上,三顆年輕的心正因共同的信念而緊緊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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