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軍帳的晨霧還帶著霜氣,就被一陣清脆的碎裂聲劈開。
謝霜音站在帳前,腳邊是摔得粉碎的粗瓷碗,米粥混著鹹菜濺在她的雲紋錦鞋上。
她攥著帕子,指尖泛白:“這種豬食,也配給丞相之女吃?”
送早飯的雜役嚇得跪地磕頭,連聲道:“姑娘息怒!軍中糧草雖足,但將士們吃的都是這個......”
“將士?”謝霜音嗤笑一聲,抬手拂過鬢邊的珍珠流蘇,“我父親是右丞相,我表哥是二皇子,你們敢拿喂兵的東西搪塞我?”
話音未落,隔壁帳簾“唰”地掀開。
圖蘭披著黑色披風,嘴裏叼著半塊幹餅,見此情景,用生硬的漢話笑道:“南朝的金枝玉葉,連碗粥都消受不起?”
謝霜音轉頭,正對上那雙淬了冰的狼崽似的眼。
她認出這是北蠻公主,那日在帳外跟自己嗆聲的女人,當即冷笑:“總好過亡國奴,靠賣主求榮苟活。”
“你說什麼?”圖蘭猛地攥緊腰間的彎刀,刀鞘上的狼牙配飾相撞,發出細碎的脆響。
“你們南朝丞相,把親女兒送進敵營,這‘愛女’二字,寫得真好看。”
“你找死!”謝霜音被戳中痛處,揚手就要打過去——卻被一隻鐵鉗似的手攥住了手腕。
韓烈不知何時站在帳外,軍甲上還沾著晨露,眼神比帳外的寒風更冷:“軍營之內,再敢私鬥,軍法處置。”
謝霜音驚得後退半步:“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韓烈麵無表情地鬆開手,指腹碾過剛才攥出的紅痕,“右丞相之女,二皇子的表妹。但在這裏,你是質子,她是向導,你們倆——”他掃過地上的碎碗,“都得守玄鐵軍的規矩。”
說完轉身就走,留下一句:“半個時辰後點卯,遲到者,校場罰跑五十圈。”
謝霜音僵在原地,看著韓烈的背影,又看看圖蘭嘴角那抹嘲弄的笑,突然覺得眼眶發燙。
她自小在長安錦衣玉食,連父親都舍不得對她大聲說話,如今竟被一個粗鄙的武將如此折辱。
“想哭?”圖蘭靠在帳柱上,慢條斯理地嚼著幹餅,“南朝的公主都這麼嬌氣?”
“我不是公主,是謝家嫡女!”謝霜音吼完,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營地裏顯得格外單薄。
她猛地轉身衝進帳內,“砰”地關上簾子,將所有目光隔絕在外。
午後,營中剛消停片刻,糧草營又起了騷動。
謝霜音被韓烈“請”去清點糧草,站在堆積如山的糧垛前,臉色比清晨更難看。
秦槐抱著賬冊,慢悠悠地翻著:“謝姑娘,這三十萬石糧是你父親親自督辦的,賬目若對不上,按軍法,可是要掉腦袋的。”
謝霜音咬牙:“我父親辦事,怎會有錯?”
可當她翻開第一本賬冊,指尖卻頓住了。賬冊上的入庫記錄與實際糧袋數量差了三萬石,且每袋糧食的封條都有細微的破損——像是被人動過手腳。
“這不可能!”謝霜音猛地抬頭,“我謝家世代忠良,絕不會克扣軍糧!”
秦槐冷笑一聲,將另一本賬冊扔到她麵前:“這是送糧時的押運記錄,上麵寫著‘沿途遇雪,損耗三百石’。可損耗的不是三百石,而是三萬石好糧,剩下的這些糧食要麼是陳年糧食,要麼是發黴的,哪些好糧怕是進了二皇子的私庫吧?”
謝霜音的臉瞬間慘白。
她當然知道,二皇子最近在暗中招兵買馬,正是缺糧的時候。父親嘴上說“為大局忍辱”,竟真的敢動軍糧?
“你想讓我做什麼?”她猛地攥緊賬冊,指腹幾乎要嵌進紙裏。
秦槐收起笑容,聲音沉了幾分:“把謝舫與二皇子勾結的證據交出來。”
他朝糧垛後揚了揚下巴,“韓烈已經在清點陳糧了,半個時辰後,這份賬冊就會送抵長安。”
謝霜音看著糧垛後韓烈那柄泛著寒光的長刀,突然明白了。
蘇徹哪裏是讓她清點糧草,分明是給她遞了把刀——一把捅向父兄的刀。
她踉蹌著後退半步,撞在糧袋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是日,夜色如墨,潑灑在廣袤的雲州軍營中。
風吹起草木的低鳴,戰鼓未敲,一場未露鋒芒的戰役卻已經悄然埋下伏筆。
“將軍!糧營起火了!”
那一聲撕破夜空的呐喊,如驚雷般震動中軍帳。
蘇徹猛然起身,披上玄甲,目光如寒星:“出事了。”
營外,火光衝天。
糧草營位於軍陣東側,本是重兵把守之地,此時卻濃煙滾滾,火舌瘋狂吞噬幹燥的麻袋和稻草,爆裂聲接連響起,仿佛有人在火中投入了火油。
“保護糧草!”韓烈聲嘶力竭地吼道,率領士兵提水桶、扛濕布、卷起泥沙——但剛靠近,火場中卻猛地衝出十數名黑衣人!
那十幾人身著夜行衣,腰刀橫掛,彎刃如鉤,眼神狠厲,一言不發,見人就殺!
“有刺客!”有人驚叫。
頃刻間,鮮血飛濺,火光映照下,玄鐵軍與來敵短兵相接,火焰、屍體、斷刀在夜色中交錯成一副地獄畫卷。
蘇徹騎著黑馬,立於遠處高坡,居高臨下望著這一切,神情冷肅。
“柳慎。”他開口。
“在。”衛隊副統柳慎已披甲趕到,目露殺機。
“全力清剿,留活口。”
“喏!”
他抽出腰刀,身形一掠,衝入火海。
......
蘇徹站在火場邊,目光如刀。
很快,柳慎擒回一個重傷未死的黑衣人,扔在地上。
“要殺便殺。”黑衣人掙紮著說出這句話。
蘇徹蹲下身,看著他,聲音冷得像鐵:“誰派你來的。”
那人咬牙,欲咬舌。
“秦槐。”蘇徹淡淡開口。
秦槐掏出一支短匕首,輕輕一紮,一道幾不可察的血流聲傳出。
黑衣人忽然麵露苦痛之色,喉中吐血:“二皇子......謝家......糧袋藏了......”
他話未說完,頭一歪,死了。
秦槐擦拭手中短匕首:“不中用了。”
蘇徹直起身,眸色深沉,仿佛夜色都為他沉默:“走,查糧袋。”
......
營中糧袋已焦黑,但仍有一批剛運至未燃盡。
韓烈與柳慎一同打開一袋糧食,翻找片刻,忽然指尖一頓,從中捏出幾顆黑色珠丸。
“這是......火脂藥珠?”柳慎驚道,“一遇火即爆,三顆能引燃百袋!”
“謝家負責糧草調撥,裝袋時加入火脂,再派人夜間點火。”秦槐冷笑,“這不是敵軍,是‘自己人’。”
韓烈冷聲道:“何必敵軍破營?謝舫和二皇子聯手,隻需焚了我們的糧,軍也就廢了。”
蘇徹默默無言,半晌才道:“真狠。”
他轉身望著火海,寒風吹亂他鬢發,那雙眼睛像淬火的刀鋒。
“立刻入賬,我要寫一封奏折。”
秦槐眨眼:“你要奏誰?”
“奏我二哥。”蘇徹淡聲,“陰謀焚我糧草,暗害北境大軍,構成謀逆。”
韓烈眸光一動。
“......你可要想清楚,奏的是二皇子,又是謝舫。陛下若不信,反咬一口,謝家女卻在我軍營,正可入我等之罪。”
蘇徹忽然一笑。
“所以——我不會直接奏。”
他低聲吩咐:“將糧營被焚一事,派人傳給三皇子。再將火脂藥珠一同送入監察院,記得,不署名。”
“讓他們去鬥,讓朝堂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