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賊嘴硬一如當年,他不肯上車,長華便提議道:“三皇弟來的正好,我欲往妃陵祭拜貴妃娘娘,你若回,我與你同去如何?”
雖則憂心湯阿姆,但三皇弟既已將人送去了法華寺,長華便稍放了些心,她能醒來便是法華寺大和尚之功,湯阿姆到了那裏,必能得救。
孰料穆元景卻搖了搖頭,道:“我欲往法華寺,請大師為我母誦經超度。”
嗯?
長華狐疑地看向穆元景,卻見他馭馬近前,然後從背後的胡祿中取出一物,遞了過來。
那是一包粗布包裹的長條狀物。
長華不明所以,看了穆元景一眼,他卻抬了抬下巴,隻叫她接。
入手一沉,長華便明白那是什麼了。
她的弩箭。
昨夜弩箭射盡,方才她還苦惱無箭可用,不想此刻竟被三皇弟收了回來。
“十二支,可有遺漏?”穆元景道。
長華搖了搖頭,心中驚詫不已。
這弩箭是特製,一來數量有限,二來有她印記,此前她但凡用過,過後都會搜回,昨夜情況緊急她便毫無顧忌地使,今早醒來便擔心無法尋回,不想......三皇弟竟還有這般細致體貼的一麵。
是了,當年他挖她的梅樹,也是因為貴妃娘娘忽然喜食梅子,對她來說自是不講理,對貴妃娘娘來說,卻是用心孝順了。
“多謝。”
穆元景卻沒回話,反而又遞來一物。
是一把匕首,正是昨夜長華水中偷襲時用的那一把。
長華接了,再次笑著道謝。
這次更是真心實意。
穆元景有心不理,但也許是少女麵上的笑意太盛,也許是母妃此前的囑咐使然,鬼使神差的,他道:“匕乃暗器,弱殺之時,需尋對時機,昨夜你出匕略早,若再等片刻,待我回身攜你上岸之時,你再出匕,或能傷我......”見少女笑意收斂麵色微沉,穆元景挑眉道:“大皇姊想傷我......倘若匕刃淬毒,或許還能有幾分可能。”
雪原無風,一輪金黃的朝日自地麵躍升至梢頭,將遠山與近野皆染的燦爛。
清瘦的少年就站在這樣的光景裏,麵上生光,目露自負,一時間鮮活如初。
長華頓時心緒複雜。
誠然三皇弟是好意,但兩人實際的情分......若是打架也算情分的話,那也是極少極少的,三皇弟忽然這般善意提醒,多半是愛屋及烏......但她不能不領情。
“......多謝三皇弟,你說的,我都記下了。”
語氣正經,態度真誠,穆元景卻聽得目光微動,麵色隨即黯了下去。
“那就好。”
他後退幾步,叫兩隊並一隊,整隊出發。
朱冶之看向長華,見她微微點頭,才大聲領命,自去安排。
蒙夜甚是開心,他與朱冶之也算不打不相識,好不容易又湊到一起,昨夜沒空,今日正好可以切磋一下。
法華寺位於皇陵以北,妃陵以東,依山傍水,香火鼎盛,前朝時便是有名的古刹,後因南北戰亂毀損大半,僧眾四散,直到慧智禪師做了住持,一直致力修複廟宇,重塑佛像,又開壇講法,廣開道場,才有了如今的盛況。
雖是雪後難行,但已清掃得幹幹淨淨的入寺石道上香客不少,長華與飴露飴沙便跟在這些人後,慢慢地向寺門行去。
車馬與人手俱留在山下,此時隻有朱冶之帶著數衛同行,至於穆元景,自山下便與長華分別,說是要去拜會故人,他沒說是誰,長華自不會多問,她急著看湯阿姆,兩人便分頭行事了。
知客僧聽說尋人,很是客氣,問明是誰後,回說就在寺中,喚了小和尚來,叫帶長華去看。
因法華寺毗鄰大江,常有因戰禍流離失所的孤老幼弱,故寺中特辟出一所,收容這些難人,湯阿姆就被安置在這裏。
謝過知客僧後,長華被小和尚帶著拐進寺東一處角門,從這裏踏上一條蜿蜒小徑,又行數百步,越發清幽,忽一陣冷香襲來,轉過一處月洞門去,隻見點點嬌黃綴在瑩雪枝頭,一簇簇開得靜悄絢爛,牆後竟是一株虯枝崢嶸的老臘梅。
隻長華掛念湯阿姆,雖此花此景過分美麗,她也隻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又行數步,已近寺中最東牆處,兩排屋舍坐落於此,乃是寺中客舍。
一小僧在兩排屋舍中間的甬道掃雪,幾個孩童執著掃帚散在他身後,有的埋頭幹活有的踩雪作樂,雖破襖舊衣,卻依舊歡聲笑語,叫長華繃緊的心弦也為之一鬆。
小和尚在那小僧麵前站住腳,口呼師叔,將長華來意說了,那法號濟弘的小師叔便點了點頭,接了人。
飴露飴沙趁兩人交接的功夫,已將帶來的糕餅分出一些散與幼童,長華則隨那濟弘小師叔向裏行,走過一個個或緊閉或垂掛了破布幔的屋門,停在了最裏頭的一間屋門前。
“裏頭的施主病著,不便見人,施主有甚話,就在這裏說吧。”
那濟弘說完便站在一邊,竟是不走。
長華無所謂濟弘在不在,但卻要見湯阿姆。
她自然知道小師父這麼做的原因,也不隱瞞,道:“裏頭是我阿姆,阿姆的病,便是因我而起,大師前幾日曾與我診病,我已喝過大師的藥,如今好了。師父請開門罷。”
那濟弘年紀不大,實則卻是慧智禪師門下弟子,他看著麵善,卻最有原則,雖知麵前這位可能就是師父前些天下山去醫治的貴人,他卻絲毫不讓步,隻宣了一聲佛號,道:“此病蔓延開來,不知多少百姓遭殃,施主請恕小僧不能從——”
那濟弘話未說完,便見麵前的女郎雙膝落地,螓首低垂,跪在了他的麵前。
“施主——快快請起!”
“師父慈悲為懷,還請成全!”長華以頭碰地,再抬首,額頭已現紅痕。
濟弘實沒料到這一幕,如今這世道,那些貴人能把仆婦當人已是難得,麵前這女郎竟會為了一個老仆行此大禮......他默然片刻,轉身將那房門推了開來。
“多謝師父!”
長華飛快的道謝,爬起身便奔了進去。
飴露飴沙也忙起身,追著公主入了室內。
屋內昏暗,長華站了站才適應,隻見屋小且陋,正對麵開了一扇小窗,為擋寒用油紙糊得嚴嚴實實,北牆處放了一張矮榻,榻下放了火盆,屋中殘存一點溫度就是來自與它,榻上鋪著幹草,草上置被褥,一清瘦婦人便躺在滿布補丁的破被中,閉目睡著。
長華一見,便落下淚來。
記憶中的湯阿姆一貫整齊,而今躺在榻上的婦人,麵龐消瘦粗糙,發紺的雙唇爆起幹皮,曾經一絲不亂的發髻早已沒了形狀,不過數日,便已麵目全非。
門開的聲音驚動了她,婦人吃力地睜開昏沉的雙目,待看清麵前之人,她幾疑是夢,但眼裏仍露出笑來,無聲道:“公主......”
長華搶上前去,握住湯阿姆的一隻手,哽咽道:“阿姆,是我,我來了,你怎樣了?”
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熱,湯阿姆才覺得真實,她驚喜莫名,本無力的身軀硬是掙出一絲氣力來,抓緊了長華的手道:“公主大好了......咳咳......”
長華接過飴露奉上的粗瓷茶碗,喂湯阿姆喝了一些,總算叫她止住了咳。
見長華又滴下淚來,湯阿姆卻是笑了。
“公主好了,老奴高興,公主莫哭,老奴也好好的,無事......勿擔心。”
長華忍淚點頭:“我知道,阿姆且好好養著,這個病很容易好的,你看我,我現好好的,阿姆很快也會好的!”
湯阿姆如今的狀況一半是因病,另一半卻是因擔憂長華而來,她撐著身子仔細打量個來回,見長華雖瘦了,麵色也白,但精神卻很好,湯阿姆長舒了一口氣,再次笑道:“......太好了。公主吉言,老奴一定也......也......”
話沒說完,她兩眼一翻,竟是昏了過去。
長華心中一顫,伸手碰了碰湯阿姆額頭,果然發燙,急欲尋人,那濟弘已邁步進來,拉起湯阿姆的手腕,診脈後道:“施主勿憂,阿姆心緒過激,故而暈倒。這位阿姆雖病重,但師父說了,其誌甚堅,熬過這兩日,便就好了。”
長華心中稍定,再次致謝,又問湯藥,濟弘算了算時辰,道正該服藥,飴沙隨他出去,片刻後便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藥汁,交給了長華。
飴露飴沙扶了湯阿姆,長華執勺喂了一口,湯阿姆便就醒轉,之後便不肯叫她喂,要自己喝,長華隻不從,湯阿姆無奈,隻好就著長華的手喝了藥。
之後藥力發散,湯阿姆困倦得睜不開眼睛,長華見狀也不擾她,就叫湯阿姆睡,湯阿姆卻不睡,她硬撐著起身,看了飴露飴沙一眼。
長華與她何其熟悉,知道湯阿姆有話要說,便叫兩人先出去。
“阿姆要說甚?我聽著。”
湯阿姆喘了一陣,這才攢了些力氣道:“公主,這病......來得蹊蹺,公主......定要小心!”
長華點頭:“董欣承認了,是她所為,但她不肯供出背後主使。”
湯阿姆驚了下,喘了幾口氣,道:“皇後素來......待公主不慈,公主要小心何氏。但這次,興許......是有人嫁禍......”
湯阿姆喘息不已,長華順著她的背,待阿姆緩了過來才道:“阿姆覺得是誰?”
湯阿姆燒得全身昏沉,心卻清亮,見長華不驚不怒,顯是已想到了這個關節,她心中反而更添了一層憂慮,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搖頭道:“老奴一時......也未想到......”
長華不願她勞心,便道:“阿姆且寬心,此事我已有數,會小心的。”
湯阿姆還想說些什麼,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說,望著麵前少女朝花般的麵龐,她目中是無限憐愛,然後,看著她的公主站了起來,插蔥一般跪了下去。
“公主!”
湯阿姆慌得要起身,長華卻按住了她。
“阿姆,我有一事,多年來如鯁在喉,請阿姆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