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皇子府的床上。
晏塵月正負手站在床邊,她穿著雪白的衣袍,與房間裏尚未撤下的殷紅喜帳形成鮮明對比,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聖男已經醒了,但這件事因你而起,你需要給皇後一個交代,也需要給黎民百姓一個交代。”
她的神色依舊疏離,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你還想要我怎麼交代?”我喉嚨裏像有火在燒,疼得厲害,“二姐被皇後算計,在聖地受了五年淩辱,好不容易逃回來,卻被千夫所指,連公主身份都被剝奪,連一塊安葬的地方都沒有。難道要我也死在她墓前,才算對得起皇後的交代嗎?”
晏塵月昨天一心撲在謝乘翊身上,關於二姐的事情,還是方丈派人告訴她的。
她看著我通紅的眼眶,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忍。
沉默了許久,她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到我麵前。
信封上,“放妻書”三個朱紅大字格外刺眼,看得我眼底生疼。
“能不能再等一等?”我聲音沙啞,帶著最後一絲懇求,“二姐剛去世,她在天有靈,看到我們這樣,會傷心的。”
晏塵月明顯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的第一反應不是哭鬧糾纏,而是和她商量時間。
她大概覺得,我早就該料到會有這一天。
“聖男的身體還很虛弱,就算隻是掛著國師夫君的頭銜,對他來說也是委屈。”她避開我的目光,語氣依舊冷淡。
我忍不住苦笑,聲音裏滿是自嘲:“他委屈,那我呢?”
“我這一生,又何曾真正快樂過一天?”
四目相對,她應該能看到我額角跳動的青筋,那是壓抑到極致的痛苦。
“臣之所以給皇子放妻書,也是為了皇子著想。”晏塵月避開我的視線,語氣生硬,“還請皇子鄭重考慮,不要耽誤了我與聖男的婚期。”
看著她匆忙離去的背影,我指尖摩挲著那封放妻書,心裏隻剩下無盡的諷刺。
為我著想?
她根本不知道,我已經命不久矣,夜合歡的毒性很快就會發作,這放妻書,對我而言早已沒有意義。
淚水無聲地滾落,滴在繡著鴛鴦的錦被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就在這時,侍從慌張地跑了進來,語氣急促:“不好了!皇子!大公主回朝了,可她剛到皇宮,就被陛下當庭斥責,還罰了五十大板,現在情況很不好!”
我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沒喝過水,被叫醒時,身體消瘦得不成樣子,可聽到大姐的消息,還是瞬間有了力氣。
我來不及問大姐是怎麼從南唐回來的,翻身下床,就像離弦的箭一樣衝出了皇子府。
可當我匆匆趕到金鑾殿前時,隻看到石階上一灘刺目的殷紅血跡,哪裏還有大姐的身影。
“大姐呢?我問你大姐在哪兒!”我抓住一個路過的內官,急切地追問。
二姐剛去世,我不能再失去大姐了。
內官被我晃得不耐煩,甩開我的手,語氣帶著幸災樂禍:“陛下有旨,大公主藐視君上、目無法紀,杖刑五十後,已經被押入地牢了。”
地牢?
我目眥欲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姐為西夏尋回了寶物,立下大功,陛下為什麼要這麼重罰她!”
“當然是因為皇子您啊。”內官嗤笑一聲,語氣裏滿是嘲諷,“大公主聽說您被國師休棄,一怒之下就強闖內宮,不僅打擾了陛下和皇後娘娘,還當庭詰問陛下,甚至叱罵皇後。陛下隻罰她五十板子,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因為我?
我身形搖搖欲墜,心裏又酸又澀。
我不過是個被人唾棄的天煞孤星,有什麼值得大姐為我出頭的?
二姐為了我,在聖地受盡淩辱而死;大姐又因為我,受了這無妄之災!
我再也顧不上其他,轉身踉蹌著朝地牢奔去。
西夏的冬天本就寒冷,地牢裏更是冷得刺骨,連空氣都仿佛結了冰。
一道長長的血跡從地牢入口,一直延伸到牢房深處——那是被拖拽的痕跡,我的大姐,堂堂西夏大公主,竟然是被人硬生生拖進地牢的!
“求求你們,讓我見一見大姐。”我取下身上所有的珠寶首飾,連袖口縫著的明珠都摘了下來,一股腦塞進獄卒手裏,“這些都給你們,隻求你們讓我見她一麵。”
獄卒掂量著手中的珠寶,臉上露出貪婪的神色,可下一秒,他就反手將我推開。
“就憑你這種災星,也配跟聖男搶國師?”獄卒啐了一口,語氣惡毒,“你大姐也好不到哪裏去,堂堂大夏公主,靠出賣色相和親,我們西夏沒有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子!”
作為天煞孤星,我早已習慣了旁人的辱罵,可聽到他們這樣詆毀大姐,我卻無法忍受。
當初南唐舉兵來犯,是大姐挺身而出,主動提出和親,才換來了西夏二十年的太平!
這些人享受著大姐換來的安定,卻反過來對她極盡辱罵,何其可笑!
“要見你大姐也可以。”獄卒指了指牆角的酒壇,眼神裏滿是不懷好意,“隻要你把這十壇酒喝完,我就立刻放你進去。”
我沒有絲毫猶豫,搬起一壇酒就往嘴裏灌。
冰涼的酒水順著喉嚨滑入胃中,像有一團火在體內燃燒,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
地牢裏的酒,和宮裏甜香的果酒完全不同,全是最烈的燒酒。
才灌完一壇,我的胃就疼得像要炸開,可我不能停,大姐還在等著我。
我喝了吐,吐了又接著喝,本就虛弱的身體,被折騰得像風中落葉,隨時都會倒下。
好不容易喝完最後一壇酒,我踉蹌著就要往地牢裏走,獄卒卻突然一腳將我踹翻在地。
“皇子還真是愚蠢,這種話也信?”獄卒臉上滿是惡意的嘲諷,“沒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進地牢探視!”
他眼底的輕蔑,像一把刀,徹底擊碎了我作為皇子的最後一絲尊嚴。
“你騙我!”我掙紮著想要起身,聲音裏滿是憤怒。
獄卒卻絲毫不懼,反而威脅道:“再在這裏胡鬧,可就不是喝十壇酒這麼簡單了!”
我咬著牙爬起來,心裏清楚,我不能被關在這裏。
我要是被關起來,就沒人能救大姐了!
我離開地牢,挨家挨戶地去叩京中達官貴人的府邸,可沒有一個人願意伸出援手。
有的人家宅門緊閉,裝作沒聽見;有的人家直接派家丁拿著棍棒驅趕我;就連街邊的百姓,見了我都遠遠繞開,嘴裏還罵著“晦氣”。
偌大的皇城,我從城東走到城西,腳下的足跡被大雪埋了又埋,卻始終找不到一個肯幫我的人。
我沒有別的辦法,隻能拖著麻木的雙腿,再次進宮。
金鑾殿前,那灘屬於大姐的血跡,還沒完全被新雪覆蓋,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直挺挺地跪在地雪地裏,大聲喊道:“草民謝長淵,求見陛下!”
“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錯,求陛下饒過大姐!”
可回應我的,隻有簌簌的落雪聲,再無其他。
我跪了很久,直到殿外的盤龍柱,被殿內燭火折射出金色的光,那道曾給予我生命的明黃身影,也沒有出來看我一眼。
整整四個時辰過去,我的聲音早已沙啞得不成樣子,整個人被大雪埋了大半,像一尊屹立在雪中的雕像。
刺骨的寒意滲進每一寸骨血,凍得我渾身發抖,幾乎要失去知覺。
就在這時,一道帶著怒意的聲線從金鑾殿內傳來,傳遍了整個廣場:“你們姐弟,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倔強!”
我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再也顧不上什麼尊嚴,不停地朝著殿內磕頭請罪:“求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放過大姐
吧!我願意做任何事來贖罪!”
“閉嘴!”謝雲的冷笑從殿內傳來,“你不是早就跟朕斷絕父子關係了嗎?”
“朕沒有你這樣忤逆不孝的兒子,你也不配做西夏的皇子!”
“當初你出生時,老國師就說你是天煞孤星轉世,朕就該把你扔出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