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三十五年,應天府,上元縣。
龍王山下的官窯“德順窯”今日不開夥,不拉坯,方圓十丈之內,死寂一片,連野狗都不敢靠近。
數百名窯工,赤著被窯火熏得黝黑的膀子,死死盯著那座三丈高的青磚巨獸——一號龍窯。
窯口用新磚死死封住,磚縫裏滲出暗紅色的餘溫,空氣被灼烤得扭曲,吸進肺裏都是一股燥熱的火星味。
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未來十年的吃喝拉撒,全堵在這座窯裏。
人群之外,十六歲的顧塵默默地站著,兩隻手在袖子裏攥得死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操,這算什麼事兒啊。”
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好像有幾百隻蒼蠅在撞。
三天了,他還沒搞明白,自己一個在二十一世紀給甲方當牛做馬的破產項目經理,怎麼就睡一覺的工夫,滾到這大明朝的窯廠裏來了。
更讓他想罵娘的是,這具身體的爹,顧庭蘭,簡直就是個從話本裏走出來的悲情主角。
顧家祖上三代都是景德鎮的頂尖窯匠,傳到顧庭蘭這一代,更是出了個天縱奇才。
他爹二十歲就能燒出失傳百年的祭紅釉,一手“脫胎瓷”做得薄如紙,聲如磬,名動江南。應天府的織造太監親自上門,請他入官窯,專供大內。
當年何等風光。
可這位天才老爹,偏生了一身文人臭脾氣。
他看不慣官窯裏管事太監們撈錢的齷齪手段,更不屑於跟那些隻會阿諛奉承的匠戶同流合汙。
據說有一次,宮裏的大太監黃錦派幹兒子來監造,那小太監不懂裝懂,對一件即將入窯的禦用天球瓶指指點點,被顧庭蘭當場噴了個狗血淋頭,還差點動了手。
結果可想而知。
“恃才傲物,目無尊上”八個字,就讓他從雲端跌落泥潭。被趕出景德鎮官窯,一身技藝再無人問津。
顧庭蘭不信邪。
他變賣了祖產,拖家帶口來到這上元縣,承包下這座瀕臨倒閉的德順窯,發誓要燒出傳說中的“雨過天青雲破處”的天青釉,讓整個大明朝都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窯王。
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天青釉”,他把家裏最後一點底子都砸了進去,整整三年,燒了九窯,九窯皆廢。
家裏的米缸見了底,顧塵的娘親急得天天掉眼淚,頭上的銀簪子都當了。
今天,是第十窯。
成,一步登天。敗,全家上吊。
“開窯!”
一聲沙啞的嘶吼,打破了死寂。顧庭蘭雙眼布滿血絲,狀若瘋魔,親自掄起大錘,砸向封口的窯磚。
“哐當!”
第一塊磚落下,一股沛然熱浪夾雜著異香噴湧而出,衝得人幾乎站不穩。
所有窯工都屏住了呼吸,脖子伸得像嗷嗷待哺的雛鳥。
磚牆被一塊塊砸開,幽暗的窯洞深處,一抹奇異的光華,若隱若現。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顏色。
不是天藍,不是湖綠,它就像暴雨初歇,太陽將出未出那一瞬間,天空最純淨的顏色。
溫潤,內斂,卻又仿若蘊含著整個世界的靈氣。
“成了!”
“天呐,是天青釉!真的是天青釉!”
“窯神爺顯靈了!”
人群瞬間炸開,狂喜的呼喊聲幾乎要掀翻龍王山。
窯工們又哭又笑,互相擁抱著,捶打著,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著壓抑了三年的情緒。
顧庭蘭顫抖著,一步步走進尚有餘溫的窯洞,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隻天青釉膽瓶。
他仿若捧著初生的嬰兒,淚水決堤而下,落在溫潤的釉麵上,瞬間蒸發。
“成了,我顧庭蘭,成了!”他仰天長嘯,聲音裏是無盡的委屈與驕傲。
看著狂喜的父親和沸騰的眾人,顧塵卻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成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麻煩,現在才剛剛開始。
德順窯的後院,擺開了流水席。
殺了豬,宰了羊,平日裏舍不得喝的黃酒,一壇壇地搬了上來。
顧庭蘭坐在上首,滿麵紅光,一掃往日的頹唐。他端著酒碗,來者不拒,不過半個時辰,已是半醉。
“我早就說過,這天底下的手藝,是騙不了人的!”
他一拍桌子,酒水四濺,“我這天青釉,是給宮裏頭萬歲爺燒的!你們等著瞧,等內造的公公們來了,看到這等寶物,銀子還不是嘩嘩地流進來!”
他指著一件天青釉的筆洗,對身邊的老窯工們吹噓:“就這一件,少說也得這個數!”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兩?”一個窯工倒吸一口涼氣。
“五十兩?”顧庭蘭嗤笑一聲醉眼迷離,“五十兩是打發叫花子!我說的是五百兩!這叫‘無價之寶’!隻要東西好,價錢,得咱們說了算!”
院子裏響起一片恭維和讚歎,所有人都仿若已經看到了堆積如山的銀子。
顧塵端著一碗醒酒湯默默走到他爹身邊。
“爹,您少喝點。”
“我兒!”顧庭蘭一把摟住顧塵的肩膀力氣大得嚇人,“你看到沒有!這就是你爹的本事!當年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如今都要跪著來求我!你娘之前還天天哭說我敗家,你看看我敗了嗎?這叫魄力這叫眼光!”
顧塵把醒酒湯遞過去低聲說:“爹,這批瓷器咱們真要等內造的人來收嗎?”
“廢話!”顧庭蘭眼睛一瞪,“不給宮裏難道賣給那些不識貨的商賈?那是糟蹋東西!”
“可我聽說,”顧塵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那麼刺耳,“內造的主管太監是黃公公的人。當年在景德鎮,您得罪的好像就是他。”
院子裏的喧鬧聲似乎小了一些。
顧庭蘭的醉意瞬間醒了三分。他盯著自己的兒子,眼神複雜。
“你個小孩子家,懂什麼官場上的事?”他聲音沉了下來,“一碼歸一碼。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我手裏有這天青釉,這就是我的底氣!他黃錦再大的權勢,敢貪沒萬歲爺的東西不成?他不敢!這大明朝,還有王法!”
顧塵的心沉了下去。
王法?
項目經理出身的他,最不信的就是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他信的是合同,是流程,是利益,是人性。
一個能讓你跌倒一次的人,絕對不介意讓你再跌倒一次,尤其是在他能從中獲利的情況下。
這批天青釉品質越高,就越是催命符。
因為它的價值太大了大到足以讓任何人撕下偽裝,露出獠牙。
“爹,我不是那個意思。”顧塵換了個說法,“我是說黃公公那邊,咱們是不是該提前去走動走動?送點禮探探口風,總沒壞處。”
“送禮?”顧庭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聲音陡然拔高,“我憑手藝吃飯憑什麼要去給一個閹人送禮?他要是敢壓價,我就敢把這批瓷器當著他的麵全砸了!我顧庭蘭的脊梁還沒斷!”
他說得擲地有聲,院子裏的窯工們紛紛叫好,誇讚主家有骨氣。
顧塵徹底說不出話了。
他看著自己這位天真的父親這位活在自己藝術世界裏的匠人,第一次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
這不是骨氣這是找死。
顧庭蘭見兒子不說話以為他被自己說服了又得意起來大手一揮:“去,給你娘報喜!讓她把家裏最好的衣服拿出來!再過幾天咱們家就要門庭若市賓客盈門了!”
顧塵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沒有回家而是繞到了後山的窯洞。
他看著那一排排靜靜擺放的天青釉瓷器,它們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美得令人心碎。
顧庭蘭把它們當成榮耀。
而在顧塵的眼中這一件件都是即將引爆的炸藥。
他的父親已經點燃了引線,還在旁邊手舞足蹈地唱歌。
現在能拆掉引線的隻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