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將德順窯的喧囂與狂喜一並吞沒。
顧塵的心,比這夜色更沉。
他爹的醉話,句句都是催命的閻王帖。等內造的人來?等黃錦的幹兒子來驗收?那不是等著被人生吞活剝是什麼?
人家隻要隨便找個借口,說這批瓷器有瑕疵,不合宮裏的規矩,就能把價錢壓到泥裏去。到時候,顧家不但拿不到錢,反而要背上一個“欺君罔上”的罪名。
到那時,瓷器被沒收,人被下獄,家破人亡,就是板上釘釘的結局。
他不能等。
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趁著前院還在喝酒劃拳,顧塵像一隻狸貓,悄無聲息地溜進了存放成品的偏院庫房。
庫房裏,上百件天青釉瓷器靜靜陳列,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給每一件器物都鍍上了一層冷冽的光輝。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狂跳。
不能拿最顯眼的,也不能拿次品。
他目光飛快掃過,最後鎖定在一隻天青釉葵口筆洗上。
這件筆洗器型小巧,釉色卻極為勻淨,開片細密,是難得的上品,又不像大件瓶尊那樣引人注目。
就是它了。
他用早就準備好的軟布,將筆洗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塞進懷裏,心臟砰砰直跳,好像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做完這一切,他沒有片刻停留,從後牆一個狗洞裏鑽了出去,一頭紮進茫茫夜色之中。
他要去找一個能救顧家命的人。
一個時辰後,應天府,秦淮河畔,一間名為“知味軒”的茶樓依舊燈火通明。
這裏是應天府最大的銷金窟之一表麵上是喝茶聽曲的地方,暗地裏卻是各路消息、奇珍異寶的集散地。
顧塵站在茶樓對麵的暗巷裏,懷裏揣著那隻筆洗手心全是汗。
他身上隻有他娘硬塞給他的幾十個銅板,連進茶樓的門都不夠。
但他必須進去。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儒衫,深吸一口氣大步朝著茶樓門口走去。
“站住!幹什麼的?”門口兩個膀大腰圓的夥計伸手攔住了他。
顧塵站定臉上沒有絲毫怯意,反而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沉穩:“我找錢掌櫃有筆大買賣要跟他談。”
兩個夥計上下打量著他,一身窮酸氣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大買賣的人,其中一個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去,別在這搗亂錢掌櫃是你想見就見的?”
顧塵不退反進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你告訴錢掌櫃,‘雨過天青雲破處’,他聽了自然會見我。”
夥計半信半疑但看他一副篤定的樣子,終究還是不敢怠慢轉身進了茶樓。
不多時那夥計快步跑了出來,態度恭敬了許多:“這位小爺我們掌櫃有請。”
顧塵跟著夥計穿過喧鬧的大堂,上了二樓走進一間雅致的包廂。
一個身穿暗色錦袍留著山羊胡,雙眼精光四射的半百老者,正坐在桌邊手裏把玩著兩顆油光鋥亮的核桃。
“小兄弟,口氣不小啊。”老者眯著眼正是知味軒的掌櫃,人稱“錢老鬼”的錢通。
“東西更大。”顧塵也不客氣直接坐到了他對麵。
錢通笑了笑,示意夥計上茶等夥計退出去關上門,他才慢悠悠地開口:“‘雨過天青雲破處’,這可是柴窯的傳說。小兄弟拿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來誆我錢某人你怕是找錯了地方。”
顧塵也不說話隻是將懷裏用軟布包裹的筆洗,輕輕放在了桌上一層一層地揭開。
當那抹溫潤如玉仿若蘊含著一片天空的顏色,出現在錢通眼前時,他手裏轉動的核桃戛然而止。
錢通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
他小心翼翼地戴上一副水晶石磨成的眼鏡,湊到燈下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在釉麵上輕輕摩挲,表情從審視到驚訝再到狂熱。
“天青釉!真的是失傳數百年的天青釉!”錢通的聲音都在發顫,“這開片這釉色,這器型神物真是神物啊!”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顧塵:“開個價吧,小兄弟。隻要你點頭我立刻給你這個數!”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兩?”顧塵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
“三千兩!”錢通斬釘截鐵,“現銀!馬上就能給你!”
三千兩,足以讓一個普通人家,在應天府買下一座三進的大宅子,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顧塵卻笑了。
他放下茶杯,看著錢通,說出了一句讓錢通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的話。
“錢掌櫃,你搞錯了。我不是來賣東西的。”
錢通愣住了:“不賣?那你來做什麼?”
“我來雇你。”顧塵身體微微前傾,一雙眼睛亮得嚇人,“我出東西,你出渠道,替我把東西賣出去。賣得的錢,我給你一成的好處。”
錢通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小兄弟,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我錢通做了一輩子買賣,隻有我從別人口袋裏拿錢的份,什麼時候輪到別人來雇我了?”
“就憑這天青釉,不止一件。”顧塵淡淡地說道。
錢通的瞳孔猛地一縮。
“你有多少?”他的聲音幹澀。
“夠你在應天府,辦一場前所未有的珍寶會。”顧塵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要讓全江南的富商、士紳、豪門,都為了它擠破頭。”
錢通的心臟狂跳起來。
他明白了。
這小子不是個愣頭青,他是個真正的狠角色!
他不是想把這寶貝偷偷賣掉換點錢,他是想把這寶貝的價值,榨幹到最後一滴!
一場隻賣天青釉的珍寶會?
這個消息隻要放出去,整個江南都會為之瘋狂。到時候,別說三千兩,三萬兩,甚至更高的天價,都有可能!
而他錢通,作為操辦者,光是一成的抽傭,就將是一個天文數字!更不用說,借此機會,他“知味軒”的名頭,將徹底壓過所有對手,成為江南第一!
“你就不怕我吞了你的貨?”錢通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你不會。”顧塵靠回椅背,神態自若,“第一,這批貨,隻有我知道全部的下落。你吞了這一件,後麵的就跟你再無關係。第二,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求的是長遠的財,而不是一錘子買賣。跟我合作,天青釉以後還會再有。殺了我,這門手藝,就徹底斷了。”
錢通死死地盯著顧塵,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破綻。
但這少年,平靜得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半晌,錢通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臉上重新堆起了笑容,隻是這次的笑容裏,多了幾分敬畏。
“好,好一個少年英雄!這筆生意,我錢通接了!”
他站起身,對著顧塵,鄭重地拱了拱手:“顧小哥,從現在起,你就是我錢通最尊貴的客人。你放心,三天之內,我保證讓‘天青釉’三個字,傳遍應天府的每一個角落!七天之後,知味軒,必定賓客盈門!”
顧塵站起身,回了一禮:“那就拜托錢掌櫃了。”
他沒有留下筆洗,而是重新包好,塞回懷裏。
“東西,珍寶會開始前,我會親自送來。”
說完他轉身就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看著顧塵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錢通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隻覺得後背都濕透了。
他感覺自己剛才不是在跟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談生意,而是在跟一隻活了百年的老狐狸鬥法。
這小子的心性、手段、膽魄簡直可怕到了極點!
顧家什麼時候出了這麼一個妖孽?
顧塵揣著懷裏的筆洗悄悄回到了德順窯。
前院的酒席已經散了,他爹顧庭蘭被人扶回房裏醉得不省人事。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隻要七天,七天之後顧家就能徹底擺脫困境,一飛衝天。
他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然而就在他推開自己房門的那一刻,他的身體猛地僵住了。
他的床上坐著一個人。
是他的父親顧庭蘭。
他根本沒有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著他,那眼神像是一頭受傷的猛虎。
“你去哪了?”
顧塵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爹,我......”
“你懷裏揣的是什麼?”顧庭蘭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刀,死死鎖定在顧塵鼓囊囊的胸口。
不等顧塵回答,他猛地伸手一把將那隻用軟布包裹的筆洗,從顧塵懷裏扯了出來!
當看到那熟悉的天青釉時顧庭蘭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抬起頭雙目赤紅,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要把它......賣給那些滿身銅臭的商人?”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失望和一種被最親近之人背叛的錐心之痛。
“轟隆!”
就在此時,窯廠之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馬蹄聲,火把的光亮將整個院子照得如同白晝。
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劃破了夜空。
“織造府奉旨查驗貢瓷!德順窯管事顧庭蘭還不速速出來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