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馬蹄聲和吆喝聲好比催命的鑼鼓,敲得人心頭發緊。
顧庭蘭捏著那隻天青釉筆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著顧塵,眼神裏的怒火和失望幾乎要將這個親生兒子燒成灰燼。
可外麵的陣仗已不容他發作。
“逆子!”他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猛地將那隻筆洗塞回顧塵懷裏,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股狠戾,“你想賣?好!我今天就看看你怎麼當著織造府公公的麵把它賣出去!”
說完,他猛一甩袖大步流星地向院子走去。
顧塵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他攥緊懷裏的筆洗快步跟了上去。
完了。
全完了。
最壞的情況提前上演了。
院子裏火把燒得劈啪作響,數十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手持繡春刀,肅立兩旁殺氣騰騰。
為首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年輕太監麵白無須,眼角細長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他穿著一身寶藍色的官袍,正是黃錦的幹兒子織造府的監造太監,肖文。
當年在景德鎮就是他,被顧庭蘭噴了個狗血淋頭。
真是冤家路窄。
“顧庭蘭,你這架子可真夠大的,讓咱家好等啊。”肖文居高臨下地看著顧庭蘭聲音尖細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意。
顧庭蘭臉色鐵青強壓著怒火,拱手道:“不知公公深夜到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恕罪?”肖文嗤笑一聲從馬背上慢悠悠地下來,“你顧庭蘭的罪,可不止這一條。咱家聽說,你燒出了失傳的天青釉特奉旨前來查驗。東西呢?帶咱家去看看。要是東西好你當年的過錯,興許還能將功補過。要是敢拿些歪瓜裂棗來糊弄宮裏,哼!”
他沒再說下去但那威脅的意思,在場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顧庭蘭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卻也隻能忍著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公公,這邊請。”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湧進了存放成品的庫房。
當上百件天青釉瓷器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即便是那些見慣了奇珍異寶的錦衣衛,也忍不住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那溫潤內斂的光華,在火光下流轉美得讓人窒息。
肖文的眼中閃過一絲貪婪,但很快就被一抹更深的嫉妒和陰狠所取代。
他要的不是這批瓷器有多好,而是要顧庭蘭,死!
他隨手拿起一隻天青釉玉壺春瓶,在手裏掂了掂撇了撇嘴:“就這?顏色倒是有點意思,可惜啊火候過了,釉色發悶算不得上品。”
他將瓶子隨手丟給旁邊的下屬又拿起一隻海棠式花盆:“這個器型倒是雅致,可惜啊,你看這開片雜亂無章毫無美感,匠氣太重俗!”
他一件件地看過去嘴裏不停地發出“可惜”、“不行”、“俗氣”的評價,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鋼針狠狠紮在顧庭蘭的心上。
那些被窯工們奉為神作的寶物,在他嘴裏變得一文不值。
“住口!”顧庭蘭終於忍無可忍雙目赤紅地嘶吼道,“你懂什麼!你這閹人除了會顛倒黑白,你還懂什麼!這每一件都是我顧庭蘭的心血都是無價之寶!輪得到你在這裏指指點點?”
“放肆!”肖文臉色一變尖聲叫道,“顧庭蘭,你竟敢辱罵朝廷命官!來人給我把他拿下!”
幾名錦衣衛立刻上前抽刀便要鎖人。
院子裏的窯工們嚇得麵無人色,顧塵的母親更是兩眼一黑幾乎要暈厥過去。
顧庭蘭梗著脖子,一臉倔強仿佛已經準備好引頸就戮。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顧塵猛地跨前一步擋在了父親身前。
“公公息怒!”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在了這個半大少年的身上。
肖文眯起眼睛打量著他:“你又是誰?”
“家父德順窯管事顧庭蘭,在下顧塵。”顧塵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禮,隨後直起身,看向肖文,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包括顧庭蘭在內都目瞪口呆的話。
“肖公公,您說的對。”
整個庫房,瞬間死寂。
顧庭蘭詫異無比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他以為顧塵會求饒,會辯解,卻萬萬沒想到,他會附和這個閹人!
肖文也愣住了,他準備好了一萬句反駁的話,卻沒想到對方直接繳械投降。
顧塵沒有理會眾人的驚愕,他從肖文剛剛評價過的那些瓷器裏,拿起那隻被他說“火候過了,釉色發悶”的玉壺春瓶。
他舉起瓶子,對著火光仔細端詳了片刻,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公公慧眼如炬,這件,確實是廢品。”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魂飛魄散的動作。
他竟然將那隻價值連城的玉壺春瓶,高高舉起,然後狠狠地,朝著地麵砸了下去!
“啪嚓!”
一聲清脆到令人心碎的巨響。
那抹動人心魄的天青色,瞬間碎裂成萬千片,在地上鋪開一片狼藉的星空。
“你!”顧庭蘭氣得渾身發抖,一口氣沒上來,險些栽倒在地,指著顧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瘋了!這個逆子,一定是瘋了!
肖文也懵了,他隻是想找茬壓價,順便羞辱顧庭蘭,可沒想過要真的毀掉這些寶貝。
顧塵卻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對著已經完全呆住的肖文,朗聲說道:
“我顧家燒製的貢瓷,是為呈獻給當今萬歲爺的。貢品之上,不容半點瑕疵。即便隻有一絲一毫的不完美,那也是對聖上的大不敬,是欺君之罪!”
他聲音陡然拔高,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擲地有聲。
“肖公公剛才指出的瑕疵,便是這欺君的鐵證!此等廢品,我顧家絕不敢讓它流出德順窯半步,更不敢讓它汙了聖上的眼!與其將來被問罪,不如今日,由我親手毀了它!”
一番話說完,整個庫房鴉雀無聲。
那些原本還義憤填膺的窯工們,此刻看著顧塵,眼神裏充滿了震撼。
顧庭蘭也怔住了,他看著一臉平靜的兒子,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這哪裏是瘋了?
這分明是以退為進,釜底抽薪!
他把肖文架起來了!
肖文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他能說什麼?
說那瓶子其實是完美的?那不就等於承認自己剛才是在胡說八道,故意刁難?
說顧塵砸得對?那他今天來查驗,豈不就成了一個笑話?
顧塵這一砸,看似毀了一件寶物,實際上卻把他肖文的嘴,死死地堵住了!還順便給自己扣上了一頂“忠君愛國,追求極致”的高帽子。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思!
肖文看著眼前這個不過十六歲的少年,後背竟滲出了一層冷汗。這小子的心機,比他爹顧庭蘭那頭倔驢,可怕一百倍!
“好,好一個忠心耿耿的顧家!”肖文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臉上肌肉抽搐,“既然你都說這是廢品,那咱家今天就信你一次!”
他話鋒一轉,陰冷地笑道:“不過,宮裏要的貢瓷,是有期限的。你今天砸了一件,那剩下的,可能湊得齊數?咱家醜話說在前麵,若是耽誤了宮裏的大事,這罪過,可比燒出一兩件廢品,要大得多!”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顧塵麵前晃了晃。
“咱家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咱家再來。屆時,你必須交出十件完美無瑕的天青釉!少一件,或者有一絲瑕疵......”
他湊到顧塵耳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陰森森地說道:
“咱家就讓你們顧家,滿門抄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