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帶著人馬,好比潮水一般退去,院子裏隻留下一地狼藉的火把和那片碎裂的天青色。
夜風一吹,帶著一股涼意,所有人都好像被抽走了魂,呆立當場。
三天,十件完美無瑕的天青釉。
這不是催促,這是送葬的最後通牒。
燒一窯瓷器,從拉坯到入窯再到冷卻,至少要七天七夜,這還是在窯神爺保佑,一切順利的情況下。
三天,別說燒瓷,連泥都揉不幹。
“完了,全完了。”一個老窯工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絕望,好比瘟疫,瞬間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顧塵的母親陳氏,死死抓著門框,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逆子!”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吼,顧庭蘭猛地轉身,通紅的眼睛死死鎖住顧塵,他一步衝上前,揚起的手掌在空中停住,劇烈地顫抖。
他想一巴掌扇死這個親手把全家推向深淵的兒子。
可他看到了顧塵的臉。
沒有恐懼,沒有慌亂,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意。
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平靜,一種仿若一切盡在掌握的森然冷靜。
“爹。”顧塵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裏,“砸碎一件,是為了保住剩下的九十九件。更是為了保住我們全家的命。”
“保住?”顧庭蘭氣得笑了起來,笑聲淒厲,“三天!他讓我們三天拿出十件!你告訴我,怎麼保?你現在就給我燒出來嗎?”
“燒不出來。”顧塵坦然地回答。
這三個字,讓所有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窯工,再次跌入冰窖。
“但是,”顧塵話鋒一轉,看向那堆碎片,“這件玉壺春瓶,有瑕疵嗎?”
顧庭蘭一愣,下意識地就要反駁,這怎麼可能有瑕疵,這明明是他畢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可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口了。
顧塵繼續說道:“它沒有瑕疵。可肖文說它有,它便有了。即便我們今天拿出一百件完美無瑕的瓷器,他也能挑出一百個‘瑕疵’。因為他要的不是瓷器,他要的是我們顧家的命。”
冰冷而殘酷的現實,被顧塵血淋淋地揭開。
院子裏的哭聲停了,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這個少年。
“他想要我們的命,我們就偏要活下去。他想用‘貢瓷有瑕’這個罪名弄死我們,我們就讓他連開口說‘瑕疵’兩個字的機會都沒有!”顧塵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力量。
“你想怎麼做?”顧庭蘭的聲音沙啞,他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跟不上兒子的思路了。
顧塵走到他麵前,壓低了聲音:“爹,這批天青釉,從一開始,就不該是貢瓷。”
顧庭蘭身體一震。
“它不進宮,自然就沒有‘貢瓷有瑕’的罪名。”顧塵一字一句,邏輯清晰得可怕,“肖文要我們三天後交出十件,好。我們就用這兩天時間,讓這批瓷器,變成他肖文,乃至他幹爹黃錦,都碰不起的東西!”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應天府的方向。
“我要讓全江南的達官顯貴、富商巨賈,都親眼看看這失傳百年的天青釉是何等神物。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德順窯的顧家,燒出了無價之寶!”
“等所有人都把它捧上天,說它是傳世之作時,他肖文還敢說它有瑕疵嗎?他敢說,就等於是在打全江南名流的臉!他一個閹人的走狗,擔得起這個後果嗎?”
顧庭蘭呆住了。
他一輩子都沉浸在製瓷的技術裏,鑽研釉色、火候、器型,從未想過,這裏麵還有如此翻雲覆覆的人心算計。
他兒子的這番話,為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卻又無比凶險的世界。
“可是,時間來不及了。”顧庭蘭喃喃道,“就算有人肯買,我們怎麼在兩天之內,把消息傳出去,又把東西賣出去?”
“賣?”顧塵笑了,那笑容裏帶著一絲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深邃,“爹,你還是沒懂。我們不賣。”
“我們辦一場會。”
“一場隻為鑒賞,不為交易的‘天青釉珍寶會’!”
“我要讓這批瓷器在最短的時間內,名滿應天!我要讓那些想得到它的人,抓心撓肝求而不得!我要讓它的價值,在所有人的口耳相傳中攀上雲端!”
顧塵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
他爹是個技術天才卻不懂營銷,不懂人性。
而他一個來自後世的項目經理,最擅長的就是把一個好產品包裝成一個神話!
“到時候肖文再來,我們便告訴他,瓷器一件都沒有了。”
顧庭蘭倒吸一口涼氣:“那不是欺君嗎?”
“不。”顧塵搖頭,“我們一件沒賣,隻是全部‘借’出去給城中名士們‘品鑒’了。他要收繳貢瓷,可以。讓他自己去裕王府、去徐閣老親戚家、去江南首富沈萬三的後人家裏,一件一件地要回來!”
顧庭蘭, 你瘋了!
這個念頭在顧庭蘭腦中炸開。
把禦用的貢瓷,借給王爺,借給閣老家,借給富商?
這哪裏是瘋了,這分明是把天給捅個窟窿!
可不知為何,看著兒子那雙冷靜到可怕的眼睛,顧庭蘭心中被壓抑了多年的那股邪火,竟也跟著熊熊燃燒起來。
他想起在景德鎮受的屈辱,想起這三年來吃的苦,想起剛才肖文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
憑什麼!
憑什麼我顧家憑本事燒出的寶貝,要被那群閹人一句話就判了死刑!
“好!”顧庭蘭一拳砸在旁邊的柱子上,木屑紛飛,“我顧庭蘭這輩子就陪你瘋一次!你說,怎麼幹!”
顧塵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說服了他這個爹,計劃就成了一半。
“爹,你和夥計們,立刻把所有瓷器,小心打包。記住,要用最好的錦緞,最好的箱子,要讓每一件瓷器,都好像是準備送給皇帝的壽禮!”
“我去去就回!”
顧塵說完,轉身就跑,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他必須立刻找到錢通。
這個計劃,沒有知味軒這個應天府最大的消息集散地,根本玩不轉。
一刻鐘後,顧塵再次站在了知味軒的後門。
開門的夥計一見是他,臉上堆起了笑:“顧小哥,您可來了,我們掌櫃正念叨您呢。”
顧塵跟著夥計,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
可一進門,他就感覺氣氛不對。
錢通坐在老地方,手裏卻沒盤核桃,隻是端著一杯涼透了的茶,一言不發。他的臉上,不見了之前的熱絡和興奮,隻剩下一種化不開的凝重。
“顧小哥,你惹上大麻煩了。”錢通放下茶杯,開門見山。
“掌櫃的消息,還是這麼靈通。”顧塵不動聲色地坐下。
“織造府的肖公公,帶著錦衣衛抄了你的窯廠。”錢通盯著他,“你不但頂撞了他,還當著他的麵,砸了一件天青釉。現在外麵都傳瘋了,說你們顧家,三天之後,就要滿門抄斬。”
“所以,我們的生意,不做了?”顧塵問。
錢通沉默了。
他是個生意人,求的是財,不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
跟一個馬上要被抄家的死人合作,傳出去都是個笑話。
“顧小哥,不是錢某不講義氣。”錢通歎了口氣,艱難地開口,“這渾水,太深了。我知味軒廟小,摻合不起。今天的事,我就當沒發生過。”
這是要劃清界限了。
顧塵料到了這個結果,卻沒有絲毫意外。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樓下燈火璀璨的秦淮河。
“錢掌櫃,你以為你現在退出,就能置身事外了嗎?”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錢通的後背猛地竄起一股寒意。
“從我拿著這隻筆洗踏進你茶樓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在這條船上了。”
顧塵緩緩轉過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
“你猜,如果我顧家倒了,那肖公公會不會好奇,是誰在我顧家出事的前一晚,見過我,還看過這隻‘本該上貢’的筆洗呢?”
錢通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幹二淨。
他手裏的那杯涼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不是威脅。
這是陳述一個即將發生的事實。
顧塵的話,好比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切開了所有虛偽的客套,將他錢通和顧家血淋淋地縫合在了一起。
知味軒的夥計見過他,通報了暗語,他錢通親自見了人。
這些都是抹不去的事實。
一旦顧家被定為欽犯,錦衣衛的詔獄裏有的是手段讓人開口,到時候,他錢通就是“交通欽犯,意圖倒賣貢品”的同謀。
這罪名,足夠讓他這個小小的茶樓掌櫃死上一百次。
他想跳船,可顧塵早就把船給他鑿穿了!
“你......”錢通指著顧塵,手指抖得好像秋風裏的落葉,“你好毒的心思!”
“掌櫃的過獎了。”顧塵拉開椅子,重新坐了下來,神態自若地好像在談一筆茶葉生意,“我隻是在告訴你,我們現在是坐在同一條漏水的船上。你是想眼睜睜看著船沉,大家一起喂王八,還是想和我一起,把這船補好,再換一艘樓船大艦?”
錢通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那雙在商場裏練出來的眼睛,死死地審視著眼前這個少年。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個走投無路的愣頭青,而是一頭披著人皮的惡狼。
他把自己拖下水,不是為了同歸於盡,而是因為他早就看準了對岸的寶山,他需要自己這條船,更需要自己這個船夫!
許久,錢通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想怎麼幹?”
“辦一場珍寶會。”顧塵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隻請人來鑒賞,不賣。我要讓整個應天府都知道,我顧家燒出了絕世神物。我要把天青釉的名頭,在兩天之內,捧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