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碎裂的脆響,好比一記耳光,狠狠抽在紫禁城的臉上。
午門前,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一幕,駭得魂飛魄散。
砸貢品,咆哮午門,直呼錦衣衛指揮使名諱,樁樁件件,都是淩遲的大罪。
這小子,不是瘋了,是壓根就沒想活。
“反了!真是反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那個傳旨的老太監。
他那張保養得宜的臉,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聲音尖利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他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派幹兒子肖文去景德鎮,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黃錦。
他本是奉了嚴嵩的授意,想悄無聲息地把這事壓下去,把人打發走,瓷器留下。
沒想到,這顧塵竟是條一點就炸的瘋狗,當著他的麵,就把天給捅了個窟窿。
“來人!給咱家將這目無王法,咆哮宮門的逆賊,當場格殺!”
黃錦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顧塵,聲嘶力竭。
幾名金甲衛士得令,臉上殺氣一閃,手中的長戟一橫,就要上前。
顧塵麵對逼近的寒光,不退反進,猛地跪了下去。
他這一跪,不是求饒,而是控訴!
他將手中剩下的九隻木盒一字排開,再從懷中掏出那份寫滿了江南名士名字的“萬民折”,高高舉過頭頂。
“草民沒有咆哮宮門,草民隻是怕聖上被奸人蒙蔽!”
“草民沒有目無王法,草民是怕這國之重寶,汙了奸人的手,臟了我大明的法!”
他昂著頭,直視著黃錦,字字泣血,聲聲如雷。
“我爹顧庭蘭,三代窯工,一生心血,燒出這失傳百年的天青釉,為的是報效聖上,光耀大明。可這片忠心,到了某些人眼裏,卻成了可以隨意侵吞的肥肉!”
“陸炳大人以抗倭之名,將我顧家變賣的九十件瓷器,盡數充公。好,為國殺倭,我顧家認了!即便散盡家財,家破人亡,我顧家也絕無半句怨言!”
“可草民今日鬥膽要問一句!這筆錢,三十萬兩白銀,真的能到抗倭將士的手裏嗎?還是說,會變成某些人府中的金銀,杯中的美酒!”
他猛地將那份“萬民折”朝前一遞,擲地有聲。
“這份萬民折上,有江南文宗,有致仕閣老,有富商巨賈。他們可以證明,我顧家拿出的,是何等寶物!我也可以證明,我顧塵,願以這頸上人頭作保,我顧家,忠心可昭日月!”
他一番話,把自己的罪名,全都變成了忠臣的悲壯呐喊。
把砸貢品的行為,變成了防止寶物被貪官玷汙的無奈之舉。
更狠的是,他把陸炳架在了火上。
你不是說這錢是抗倭軍費嗎?
好,我承認,我支持,我全家都支持。
但我懷疑你的人品,我要當著天下人的麵,請聖上親自來監督你。
黃錦氣得嘴唇發紫,他發現自己無論說什麼,都落入了這小子的圈套。
說他胡說八道?那等於是否認陸炳拿了這筆錢。
承認他說的是事實?那不就坐實了陸炳有貪墨的嫌疑?
這哪裏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這分明是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辯才惡鬼!
“堵上他的嘴!給咱家堵上他的嘴!”黃錦已經無計可施,隻能下令動用最原始的暴力。
金甲衛士不再猶豫,長戟如林,就要將顧塵叉起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個悠長而威嚴的聲音,好比從九天之上傳來,在整個午門廣場上空回蕩。
“讓他說。”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無法撼動的威嚴,讓所有人的動作瞬間凝固。
金甲衛士的長戟,停在了離顧塵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
黃錦那張狂怒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他猛地轉身,朝著紫禁城深處跪了下去,連頭都不敢抬。
是嘉靖皇帝的聲音。
他雖然身在西苑,但這午門前的一舉一動,早已一字不落地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把地上的碎瓷片,給朕撿起來。”
皇帝的聲音再次傳來,聽不出喜怒。
黃錦不敢怠慢,連滾帶爬地跑過去,親手將那些碎裂的天青色,一片片地撿起,用自己的袍袖捧著,仿若捧著燒紅的炭火。
“再把那個叫顧塵的,還有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一並帶到西苑萬壽宮。朕,要親自問問。”
旨意下達,整個午//門前,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明白,事情鬧大了。
那個叫顧塵的小子,用最瘋狂,最不要命的方式,成功地將自己的冤情,捅到了天子麵前。
黃錦灰溜溜地退下,臨走前,他看了一眼依舊跪在地上的顧塵,那眼神陰冷得好比毒蛇。
很快,兩名小太監走了出來,引著顧塵,穿過重重宮門,向著西苑走去。
顧塵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捧起那九隻木盒,麵色平靜地跟了上去。
他沒有回頭看那地上的狼藉,也沒有看周圍那些官員複雜的眼神。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真正的牌局,才剛剛開始。
西苑,萬壽宮。
這裏沒有金碧輝煌的宮殿,隻有青煙繚繞的丹爐和一派道家清修的景象。
嘉靖皇帝穿著一身寬大的八卦道袍,坐在一張蒲團上,手裏拿著一串念珠,閉目養神。
他的麵前擺著黃錦剛剛呈上來的那堆天青釉碎片。
顧塵和陸炳,一左一右跪在殿下。
陸炳一身猩紅的飛魚服,麵容剛毅,眼神如刀即便跪著,身板也挺得筆直自有一股生殺予奪的威勢。
他從頭到尾沒有看顧塵一眼,仿若身邊的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螻蟻。
他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想順手捏死的一隻螞蟻竟有膽子鬧到禦前來。
“陸炳。”
嘉靖皇帝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很平靜卻仿若能看透人心。
“臣在。”陸炳沉聲應道。
“這孩子說,你拿了他家三十萬兩銀子去做抗倭軍費了?”
“回皇上,確有此事。”陸炳不卑不亢,“此乃應天府百姓及德順窯顧家,感念聖恩,自願捐獻以壯我大明軍威。臣隻是代為經手所有款項賬目,皆有記錄不日便可呈上。”
他一句話就把事情定性為百姓自願捐獻,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哦?”嘉靖皇帝拿起一片碎瓷在指尖摩挲,“那這孩子,為何又要跑到朕的麵前砸了這件寶貝,說你欲壑難填呢?”
陸炳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隨即沉聲道:“此子年少輕狂,其父顧庭蘭又曾因恃才傲物被逐出官窯,懷恨在心。許是受人蠱惑想借此嘩眾取寵,沽名釣譽。其心可誅。”
他三言兩語就將顧塵的動機,歸結為報複心和虛榮心,甚至暗示背後有人指使矛頭直指裕王和徐階。
“顧塵。”嘉民皇帝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顧塵身上,“他說你沽名釣譽,你認嗎?”
“草民不認。”顧塵抬起頭,迎上皇帝的目光,“草民若為名,隻需將這十件貢瓷獻上,便可得‘巧匠’之名。何須散盡家財,冒著殺頭的風險,在此鳴冤?”
“那你為何而來?”
“草民為的是一個‘信’字!”顧塵的聲音陡然拔高,“草民信聖上是明君,能辨忠奸!草民也想信陸大人是忠臣,能將這筆錢,真正地用在刀刃上!”
他從懷中,再次掏出那份早已準備好的“賬單”。
“草民鬥膽,將這三十萬兩,擬了一份用處。請皇上過目!”
一名小太監將那份“賬單”呈了上去。
嘉靖皇帝展開一看,原本平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絲波瀾。
戚繼光,忠烈祠,翰林院,國子監。
這小子,把每一筆錢,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全都用在了最該用的地方,用在了他這個皇帝最想看到的地方。
他不是在告狀。
他是在用這份完美的“捐款計劃書”,將陸炳的軍!
嘉靖皇帝放下賬單,看向陸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陸炳,這孩子,替你把事都想好了。朕看,寫得不錯。”
陸炳的後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
皇帝說“不錯”,那就是天大的麻煩。
他要是照著辦,這三十萬兩就成了燙手山芋,一分都動不了,還得自己貼錢進去,把麵子工程做足。
他要是敢不照辦那就是欺君!
他原以為自己是抓住了顧塵的錢袋子,卻沒想到顧塵反手就給他套上了一個黃金的枷鎖。
“皇上聖明。”陸炳低下了頭,“臣,謹遵聖意。”
他服軟了。
在皇帝麵前他不敢有絲毫的狡辯。
顧塵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第一陣他又贏了。
“好了,”嘉靖皇帝似乎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趣,他擺了擺手,“瓷器碎了就再燒。錢的事就按這張紙上寫的辦。陸炳,你親自去督辦。”
“臣,遵旨。”陸炳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壓抑的寒意。
“顧塵,”嘉靖皇帝最後看向顧塵,“你燒瓷有功忠心可嘉。朕不賞你金銀,朕給你一個前程。”
顧塵心中一動知道最關鍵的時刻來了。
隻聽嘉靖皇帝慢悠悠地說道。
“朕的西苑,還缺一個燒丹的火工道人。我看你就挺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