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陸炳的眼中閃過一抹狂喜。
而顧塵的心卻瞬間沉到了穀底。
火工道人?
這哪裏是賞賜,這分明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
他將被困在這西苑之中,與丹爐和火焰為伴徹底隔絕於外界。
到那時他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陸炳想怎麼炮製他就怎麼炮製他!
皇帝這一手看似是和稀泥,實則是將他這顆剛剛冒頭的棋子,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他顧塵,從一枚可能攪動風雲的活棋,變成了一顆隨時可以被舍棄的死子。
萬壽宮內,死一般的寂靜。
陸炳眼中的狂喜,好比燒紅的烙鐵,燙得顧塵心頭發顫。
火工道人。
囚禁於西苑,每日與丹爐為伴,名為侍奉仙道,實為天子眼皮底下的階下囚。
從此與外界隔絕,親朋難見,消息不通。
他顧塵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隻能困在這方寸之地,對著爐火,燒盡自己的餘生。
到那時,陸炳想要捏死他,就像捏死一隻被拔了翅膀的蒼蠅,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更不會有任何人關心。
好一招帝王心術。
嘉靖皇帝既懲戒了陸炳的貪婪,又安撫了江南士紳的情緒,還順手將他這顆不受控製的棋子,牢牢地鎖在了自己的棋盤上。
一石三鳥,滴水不漏。
“怎麼?”嘉靖皇帝的聲音悠然響起,帶著一絲玩味,“你不願?”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好比三柄重錘,砸在顧塵的頭頂。
不願?
他敢說一個“不”字,就是抗旨不遵,欺君罔上。剛才營造的所有忠臣形象,都會在瞬間崩塌。陸炳會第一個跳出來,請旨將他就地正法。
顧塵緩緩地低下頭,額頭觸及冰冷的金磚。
“草民,叩謝聖恩。”
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點不甘。他的聲音平靜得好比一潭死水,聽不出任何情緒。
陸炳微微一怔,他預想過顧塵會驚慌失措,會辯解求饒,卻沒想到他會接受得如此幹脆。這讓他準備好的一肚子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裏。
嘉靖皇帝的嘴角,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更濃了。
他喜歡聰明人,更喜歡識時務的聰明人。
“黃錦。”
“奴婢在。”一直跪在殿外的黃錦連滾帶爬地進來。
“帶他去丹房,交給邵真人。告訴邵真人,這是朕親點的火工道人,讓他好生‘教導’。”
皇帝在“教導”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奴婢遵旨。”黃錦心中大喜,看顧塵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即將被送進屠宰場的牲口。
“都退下吧。”嘉靖皇帝擺了擺手,重新閉上了眼睛,似乎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顧塵捧著剩下的九隻木盒,跟著黃錦,走出了萬壽宮。
陸炳與他擦肩而過,那森冷的目光好比刀子,在他身上刮過。
顧塵知道,這隻是開始。
離開了裕王府的庇護,失去了徐階在朝堂上的聲援,他現在是一座孤島,四麵八方,全是想要將他吞噬的驚濤駭浪。
西苑很大,卻又很小。
這裏沒有紅牆黃瓦,隻有處處可見的道觀和丹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鬆香和藥草混合的味道。
太監和宮女都穿著樸素的青衣,走路悄無聲息,整個西苑都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死寂之中。
黃錦將顧塵帶到一處偏僻的院落前,院門上掛著“紫宸丹房”的牌匾。
“進去吧。”黃錦冷笑一聲,“邵真人就在裏麵等你。小子,咱家勸你一句,在這裏就忘了自己是誰,忘了外麵的一切。好好看火,好好燒丹興許還能多活幾年。”
說完他便像躲避瘟疫一樣,轉身快步離去。
顧塵推開院門一股沛然熱浪撲麵而來。
院子正中立著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丹爐,爐身呈八卦形通體紫銅,即便沒有生火也散發著一股威嚴。
丹爐前站著一個身穿鶴氅,頭戴紫金冠手持拂塵的老道士。
他麵容清臒三縷長髯飄灑胸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
此人正是嘉靖皇帝最信任的方士,邵元節的族弟邵真人。
“你就是那個砸了貢瓷的顧塵?”邵真人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聲音裏滿是居高臨下的傲慢。
“草民顧塵,見過邵真人。”顧塵躬身行禮。
“哼,一個滿身銅臭的窯工之子,也配在聖上駕前燒丹煉藥?”
邵真人用拂塵指了指角落裏一堆黑乎乎的焦炭,“你的活計,就是那個。每日保證丹爐下的火,十二個時辰不能熄。什麼時候該用文火,什麼時候該用武火,咱自有吩咐。做好了,有你一口飯吃。要是誤了聖上的長生大業......”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
“咱會親手把你填進丹爐裏,煉成丹灰。”
這是下馬威,也是赤裸裸的威脅。
顧塵沒有反駁,隻是默默地走到那堆焦炭前。
但他沒有去看那些炭,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那座紫銅丹爐上。
作為項目經理,勘察現場,評估設備,是他的本能。
作為窯工的兒子,這丹爐在他眼裏,根本不是什麼神秘的法器,而是一座設計得漏洞百出的......窯。
火道不均,會導致爐內溫度分布不一,藥材受熱不勻。
風門太小,進氣不足,則火力不旺,難以達到煉製所需的高溫。
爐壁過薄,保溫不佳,更是浪費燃料,還容易炸爐。
最可笑的是,這丹爐連個最基本的測溫孔都沒有。
那所謂的文火武火,全憑這邵真人一張嘴,憑感覺來定。
這哪裏是在煉丹,這分明是在碰運氣。
顧塵的心,反而安定了下來。
他怕的不是敵人強大,而是自己沒有價值。
現在,他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這座破丹爐,就是他破局的唯一機會!
“看什麼看!”邵真人見顧塵對著丹爐發呆,不滿地嗬斥道,“還不快去幹活!再過一個時辰,‘九轉還陽丹’就要開爐了,要是出了半點差池,咱第一個唯你是問!”
顧塵收回目光,一言不發,開始了他火工道人的第一天。
他沒有急著去添炭,而是先將爐膛裏的灰燼,清理得幹幹淨淨。
然後又仔細檢查了所有的風道,將堵塞的地方一一疏通。
他的動作不快,但每一步都極為專業,極為熟練。這是他從小看他爹顧庭蘭做活,耳濡目染學來的本事。
邵真人起初還抱著一絲輕蔑,但看著看著,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他發現,這小子幹活的章法,跟他以前見過的所有火工,都不一樣。
一個時辰後,邵真人掐指一算,朗聲道:“吉時已到!開爐!”
幾名小道童立刻上前,合力去開啟那沉重的爐蓋。
顧塵卻忽然開口了。
“真人,現在開爐,恐怕不妥。”
邵真人猛地回頭,眼中寒光一閃:“你說什麼?”
“我方才看火,火色發白,火力過猛。爐內藥材,怕是早已燒成了焦炭。”顧塵平靜地說道,“此刻開爐,丹毀是小,若是冷熱相激,丹爐炸裂,傷及真人,那才是大事。”
“一派胡言!”邵真人勃然大怒,“咱煉了三十年丹,難道還不如你一個黃口小兒懂?你這是在咒咱,還是在咒聖上!”
這頂帽子扣下來,足以讓顧塵死無葬身之地。
顧塵卻不為所動,隻是淡淡地說道:“是不是胡言,開了爐便知。”
“好!”邵真人氣得發笑,“咱今天就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豎子,死個明白!開爐!”
小道童們不再猶豫,猛地將爐蓋掀開。
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合著滾滾黑煙,瞬間從爐口噴湧而出。
緊接著。
“哢嚓!”
一聲清脆的裂響,那紫銅丹爐的爐壁上,竟然真的迸裂開一道清晰可見的裂縫!
爐內,哪裏有什麼金光閃閃的仙丹,隻有一團黑乎乎,好比牛糞的焦炭。
邵真人的臉,瞬間血色盡褪。
守在院外的幾名太監,臉色也全都變了。
丹煉毀了,這可是天大的事故!
“你,你這妖人!”邵真人反應過來,指著顧塵,色厲內荏地尖叫道,“定是你剛才動了手腳!是你毀了聖上的仙丹!”
他想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顧塵的身上。
顧塵看著他,眼神裏帶著一絲憐憫。
“真人,錯的不是我。是這座爐子。”
他走到那座裂開的丹爐前,伸手敲了敲爐壁,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
“這座丹爐,從根子上,就錯了。用它煉丹,一百次裏,能成一次,都算是祖師爺顯靈。”
“你放屁!”邵真人氣急敗壞。
“是不是放屁,真人心裏最清楚。”顧塵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真人這三十年來,怕不是毀了上千爐的藥材,才偶爾碰運氣煉成幾顆吧?”
邵真人的心,猛地一顫。
顧塵的話,好比一把尖刀,精準地刺中了他最心虛的地方。
顧塵不再理他,而是轉身,對著院門口那幾個麵麵相覷的太監,猛地躬身下拜。
“草民顧塵,鬥膽請見聖上!”
“草民不才,願以祖傳的燒窯之法,為聖上,重修此爐!”
“草民立下軍令狀,三日之內,必讓此爐脫胎換骨!一月之內,必將煉丹的成功之率,提升十倍!”
“若是不成,草民願以項上人頭,為這滿爐的藥材,抵命!”
話音落下,滿院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顧塵。
邵真人更是覺得荒謬可笑,一個窯工,也敢口出狂言,要重修聖上的丹爐?
可不知為何,看著顧塵那雙冷靜到可怕的眼睛,他竟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
那幾個太監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領頭的,深深地看了顧塵一眼,然後一言不發,轉身快步向萬壽宮的方向跑去。
他要將這裏發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彙報給那個手握天下人生殺大權的道袍天子。
消息,很快傳到了宮外的陸炳耳中。
他剛剛處理完手頭的公務,正準備派人去西苑裏,“料理”一下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
聽完手下的密報,陸炳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凝重的神情。
他原以為把顧塵關進西苑,就像把一頭猛虎關進了籠子。
現在他才驚恐地發現,自己錯了。
他不是把老虎關進了籠子。
他是把一條鯊魚,扔進了滿是鮮血的大海。
“重修丹爐,提升十倍成功率?”陸炳喃喃自語,隨即猛地將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好一個顧塵!好一個釜底抽薪!”
他終於明白了。
顧塵根本沒把自己當階下囚!
他是在用皇帝最在乎的長生大業,當成自己的晉身之階!他是在用西苑,當他的新窯廠!
“傳我命令!”陸炳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去,把京城所有最好的火泥、焦炭、銅料,全都給我買下來,一兩都不準流進西苑!”
“我倒要看看,沒有材料,他顧塵,拿什麼來給聖上,修他的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