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宮的旨意,好比兩道截然不同的令牌。
一道是遞給陸炳的,上麵寫著“申斥”,實則是敲打。
另一道是套在顧塵脖子上的,上麵寫著“賞賜”,實則是枷鎖。
消息傳出西苑,傳入陸炳的耳中,他摔碎了心愛的茶杯,卻也壓下了心頭的殺意。
進了西苑,就是進了皇帝的籠子。這隻咬人的瘋狗,再也掀不起風浪。
他有的是時間和法子,讓這小子無聲無息地爛在丹爐的灰燼裏。
而消息傳回紫宸丹房,邵真人的腰杆,又重新挺直了。
“顧塵,你聽到了嗎?”邵真人手持拂塵,站在院中,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聖上讓你當火工道人,是讓你侍奉丹爐,不是讓你在這裏指手畫腳!你那套窯工的歪理邪說,收起來吧!”
他身後的小道童和幾個管事的太監,看向顧塵的眼神,也從剛才的驚疑,變成了赤裸裸的鄙夷和憐憫。
一個被圈禁的囚徒,還敢口出狂言,簡直是自尋死路。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采買的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臉色煞白。
“真,真人,不好了!”
“何事驚慌?”邵真人不滿地嗬斥。
“外麵,外麵所有賣火泥和焦炭的鋪子,都說沒貨了!”小太監喘著粗氣,“我問了幾家,他們都說,被,被錦衣衛的人,全包了!”
轟!
這個消息,好比一盆冰水,澆在了邵真人的天靈蓋上。
他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
沒有火泥,丹爐的裂縫怎麼補?沒有上好的焦炭,這爐火怎麼燒?
皇帝的丹藥要是斷了供,他邵真人就是第一個被問罪的!
陸炳這一手,打的是顧塵,疼的卻是他邵真人!他這是要借著整治顧塵的由頭,把他這個西苑的紅人,也一並往死裏整!
“這,這可如何是好!”邵真人徹底亂了方寸,在院子裏來回踱步,嘴裏不停地念叨。
院子裏的氣氛,瞬間從對顧塵的嘲諷,轉為了一種末日降臨般的恐慌。
所有人都明白,他們這條船,要沉了。
隻有顧塵,從始至終都未發一言。
他走到那座裂開的丹爐前,伸手,從懷中掏出那隻天青釉葵口筆洗。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將那隻價值千金的筆洗,輕輕放在了丹爐前的石階上。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那個管事的太監頭子,一個約莫四十歲,麵白無須,神情陰鷙的男人。
此人名叫馮保,是西苑丹房的總管太監,黃錦的遠房親戚,平日裏專管後勤雜務,為人最是貪婪務實。
“馮公公。”顧塵開口了。
馮保眼皮一抬,沒好氣地道:“叫咱家作甚?咱家可沒本事給你變出火泥來!”
“火泥,不必向外求。”顧塵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這西苑之內,就有。”
馮保一愣:“胡說八道!西苑之內,哪來的火泥?”
“西苑北角,有一處廢棄的荷花池,百年來淤積的池底泥,挖出來,用活水反複淘洗,濾去雜質,便是上等的黏土。西苑東牆,有三十年前倒塌的舊宮牆,取其磚石,碾成粉末,摻入黏土之中,便是最好的耐火材料。”
顧塵的話,清晰而有條理,不像是一個窯工,倒像是一個精於算計的工部官員。
馮保和邵真人都聽傻了。
他們在這西苑待了半輩子,竟不知腳下踩的土地,牆角的磚石,還能有這等用處。
“即便你說的是真的,”馮保回過神來,冷笑道,“誰給你人手去挖?誰給你膽子去拆牆?咱家可擔不起這個罪責。”
“公公不必擔責。”顧塵微微一笑,“隻需公公行個方便,將這幾日丹房的采買清單,稍作修改。再將夜間巡查的崗哨,往南挪動十丈。剩下的事,我來辦。”
“你?”馮保嗤笑一聲,“就憑你一個......”
他的話還沒說完,顧塵便將那隻天青釉筆洗,往前推了寸許。
月光下,那抹溫潤如玉的顏色,仿若活了過來,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馮保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
他認得這東西。
今日在知味軒,引得滿城權貴瘋狂,連裕王府都親自下場爭奪的神物!
就這麼一件,拿到外麵,黑市裏至少能換三千兩現銀!
顧塵沒有說送,也沒有說給。
他隻是把它放在那裏,然後看著馮保,一字一句地說道:
“事成之後,剩下的八件,我與公公,二一添作五。”
靜。
死一般的寂靜。
院子裏,隻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邵真人和小道童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八件!
四件天青釉!
那是什麼概念?那是足以在京城最好的地段,買下一座五進大宅子的潑天財富!
馮保的心臟,好比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狂跳不止。
他死死盯著顧塵,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玩笑的痕跡。
可顧塵的臉,平靜得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這不是玩笑,這是一個魔鬼的契約。
一邊,是陸炳的雷霆之怒,得罪了,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另一邊,是足以讓他一步登天,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巨額財富。
馮保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在這宮裏,當牛做馬二十年,爬到今天這個位置,靠的是什麼?
不是忠心,是審時度勢,是心狠手辣。
他猛地一咬牙,做出了決定。
“咱家隻是個管雜務的,丹房裏的事,一概不知。”馮保轉過身,對著身後的小太監們,冷冷地說道,“從今夜起,紫宸丹房,由顧道人全權接管。任何人,不得有誤!”
說完,他看都不看邵真人那張鐵青的臉,一甩袖子,快步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