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兒......”顧庭蘭喃喃自語,心中第一次湧起無盡的悔恨。他恨自己沒用,恨自己一輩子清高,到頭來,卻要成為兒子的累贅。
就在顧庭蘭被拖出大門的那一刻。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匹快馬在德順窯門口猛地停下。
馬背上的心腹太監,翻身下馬,一眼就看到了這劍拔弩張的一幕,他臉色劇變,也顧不上喘氣,從懷裏掏出那份蓋著司禮監大印的文書和顧塵的親筆信,用盡全身力氣,尖聲高呼。
“聖上有旨!司禮監行文!調應天府匠人顧庭蘭,即刻進京,入西苑丹房聽用!任何人不得阻攔!”
這聲音,好比一道旱天驚雷,在德順窯門口炸響。
正準備押著人離開的駱安,猛地回頭,死死地盯著那名太監,還有他手中那份明黃色的文書。
顧庭S蘭被架在中間,他看著那名太監,看著他手中的信,渾濁的老眼裏,瞬間湧出兩行熱淚。
他兒子的信,到了。
可錦衣衛的刀,也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邊,是代表著聖上恩寵的司禮監文書。
另一邊,是代表著生殺予奪的北鎮撫司拘捕令。
兩道來自京城的命令,在應天府的這個小小的窯廠門口,轟然對撞。
駱安看著那名太監,太監也看著駱安,兩個人的眼神,都像要吃人。
整個街麵,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荒誕而又致命的一幕。
他們知道,這已經不是兩道命令的對決。
這是遠在京城的兩股滔天勢力,在他們這些小人物的頭頂上,第一次,赤裸裸地,亮出了獠牙。
德順窯門前,空氣死寂得好比凝固的豬油。
一邊是黑衣佩刀,殺氣騰騰的錦衣衛。
另一邊是手持黃綾,代表著內宮威嚴的司禮監太監。
一個要抓人下獄,一個要宣人上京。
就像兩頭在獨木橋上相遇的猛虎,誰也不肯退讓半步。
駱安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死死盯著那名太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宮裏的公公,咱家是奉北鎮撫司之命,捉拿通倭的欽犯。人證物證俱在,乃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你這道調令,怕是要等一等了。”
他把“欽犯”兩個字,咬得極重。
錦衣衛辦案,向來有先斬後奏之權。即便對方是司禮監的人,隻要他占住了“國賊”這個理,他就敢硬頂。
“等?”那太監的嗓子又尖又細,卻帶著一股子無法撼動的冷意,“駱千戶,你是在跟咱家說笑嗎?咱家奉的是顧奉禦的令,辦的是聖上的差!這顧庭蘭,是要進西苑丹房,為聖上的長生大業出力的。你耽誤一刻,就是耽誤聖上一刻的仙緣!這個罪責,你擔得起?還是你背後的陸大人,擔得起?”
他直接把皇帝和長生大業兩座大山給搬了出來。
駱安的眼角猛地一抽。
他可以不把顧塵放在眼裏,但他不能不把嘉靖皇帝的臉麵放在眼裏。
這老東西是塊燙手的山芋,今天怕是帶不回應天府的大牢了。
可就這麼放了,他回去沒法跟陸炳交代。
駱安眼珠一轉,臉上忽然浮起一抹獰笑。
“好,好,好。既然是為聖上辦事,咱家自然不敢阻攔。”他話鋒一轉,變得異常“通情達理”,“不過,這顧庭蘭身負通倭重罪,案情重大,絕不能讓他一人上路。萬一中途畏罪潛逃,誰來負責?”
他指著被鎖住的顧庭蘭,對著那太監陰惻惻地笑道:“這樣吧。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咱家,親自押送這位顧老先生,上京!”
那太監的臉色,瞬間變了。
錢通在一旁聽得,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押送?
這哪裏是押送,這分明是把應天府的大牢,搬到了去京城的路上!從應天府到京城,水路千裏,這老骨頭落到錦衣衛手裏,還有活路嗎?不死也要被扒掉三層皮!
好毒的計!
太監還想爭辯,駱安卻根本不給他機會。
“此事就這麼定了!”駱安一揮手,對著手下喝道,“去,把給欽犯準備的囚車推過來!咱家要讓這應天府的百姓都看看,即便是有功之臣,一旦通倭叛國,是何等下場!”
囚車!
那是一種隻給重刑犯準備的,四麵透風的木籠子。
顧庭蘭聽到這兩個字,一張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一生清高,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如何受得了這等奇恥大辱。
“你們......”他氣得渾身發抖,一口氣沒上來,險些暈厥過去。
錦衣衛的動作極快,不過片刻,一輛散發著黴味的囚車就被推了過來。
駱安親自上前,一把將顧庭蘭推搡了進去,然後“哐當”一聲,鎖上了大鎖。
他轉頭,對著那名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的太監,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公公,請吧。咱們,即刻上路,絕不耽誤聖上的大事。”
那太監氣得嘴唇哆嗦,卻也無可奈何。錦衣衛拿住了罪名,要“押送”人犯,他一個傳旨的太監,根本無權幹涉。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顧庭蘭被關進囚籠,心中隻盼著這老東西能活著到京城。
“走!”
駱安一聲令下,錦衣衛的隊伍,就這麼押著一輛囚車,大搖大擺地穿過應天府的街市,朝著北上的官道碼頭走去。
消息,好像一陣風,瞬間傳遍了整個應天府。
“聽說了嗎?德順窯的顧庭蘭,通倭被抓了!”
“就是那個燒出天青釉,兒子在京城當了大官的顧庭蘭?”
“可不是嘛!我親眼見了,被關在囚車裏,跟遊街示眾似的,慘呐!”
“他兒子不是聖上眼前的紅人嗎?怎麼連自己的爹都保不住?”
“紅人?哼,在錦衣衛陸閻王麵前,什麼紅人都是白搭!這下,顧家算是徹底完了!”
流言蜚語,好比最鋒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割在顧家的名聲上。
錢通站在德順窯門口,看著那遠去的囚車,隻覺得手腳冰涼。
這不是衝著顧庭蘭去的。
這是陸炳在京城,隔著千裏之遙,對顧塵下的戰書!
他要把顧家的臉麵,在江南這片土地上,徹底撕碎踩進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