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鋒在雪白的奏疏上遊走,好比刀尖在冰麵刻劃森然決絕。
馮保站在一旁連呼吸都刻意放緩,他隻覺得這小小的丹房此刻比北鎮撫司的詔獄還要壓抑。
顧塵的嘴唇開合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罪狀三:豢養死士逾製違規。京郊西山大營名為操練家丁,實則私藏甲胄三百強弓五百其心可誅。”
“罪狀四:侵占民田與民爭利。以‘投獻’為名,在南直隸、浙江等地,強占良田七十萬畝致使萬戶流離此乃國之巨蠹。”
“罪狀五......”
每多一條罪狀馮保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些罪名任何一條都足以讓一名封疆大吏掉腦袋。
顧塵卻好似在念一份尋常的采買清單,將它們一條條羅列出來每一條背後都附上了精準得令人發指的時間、地點、數目。
這些東西裕王府和徐階一黨,查了十年也隻敢藏在心裏,不敢拿到台麵上說。
可顧塵就這麼寫了出來。
寫完他沒有落下自己的名字。
他在奏疏的末尾隻寫了一行小字:江南百姓泣血百疏由臣顧塵,冒死代呈。
“好了。”顧塵放下筆,將那份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滔天巨浪的奏疏,吹了吹,遞給馮保,“一份送裕王府經徐閣老之手,呈上禦覽。另一份想辦法讓陸炳‘不經意’間看到。”
馮保接過那份輕飄飄的紙,卻感覺好比捧著一座燒紅的火山。
他明白了。
顧塵不是要告狀。
他是要宣戰!
要讓陸炳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他要逼著陸炳在京城這張牌桌上,跟自己正麵放對。
“奴婢......遵命。”馮保的聲音都在發顫,他拿著奏疏好比拿著自己的賣身契,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北鎮撫司。
陸炳坐在那張熟悉的虎皮大椅上,手裏把玩著兩顆鐵膽,鐵膽在他的掌心轉動得悄無聲息。
一份一模一樣的奏疏副本,就攤開在他的麵前。
駱安在應天府失手的消息已經傳了回來。
他沒有發怒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整個大堂死寂一片。
所有錦衣衛的頭都垂到了胸口,不敢看他一眼。
許久,陸炳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好比一汪深潭。
“他這是在學我。”
眾人不解。
“他知道本官想用他爹來誅他的心。”陸炳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所以,他也要用這封奏疏來誅本官的心。”
“他想讓聖上疑我讓百官攻我,讓本官自顧不暇好為他那個階下囚的爹,爭取時間。”
“好手段。”
陸炳拿起那份奏疏手指輕輕一搓,那張堅韌的宣紙,竟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從他的指縫間簌簌落下。
“可惜,他算錯了一件事。”
陸炳猛地站起身眼中殺機爆射。
“在本官的地盤上,規矩,永遠是本官定的!”
“傳令下去!”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好比炸雷滾過,“明日早朝,本官要親自上殿,領罪!”
“什麼?”堂下眾人,全都駭然抬頭。
領罪?
陸炳獰笑一聲:“本官要向聖上請罪罪名就是‘馭下不嚴,識人不明’!致使麾下千戶駱安,在江南辦案之時粗暴無狀,誤將‘忠良之後’當成欽犯以致輿論嘩然聖譽受損!”
“本官要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請旨將駱安,革職下獄聽候發落!”
堂下眾人,瞬間明白了過來一個個隻覺得寒氣從脊梁骨直往上冒。
狠!
太狠了!
這哪裏是領罪這分明是以退為進,棄車保帥!
陸炳這是要搶在徐階和裕王發難之前,自己先把事情捅出來把所有的黑鍋都甩給駱安一個人背。
他擺出一副“知錯能改嚴懲不貸”的高姿態,反而能落一個剛正不阿的好名聲。
如此一來,顧塵那封奏疏裏的大半罪名,就都成了無的放矢的汙蔑。
而那個駱安,名為下獄,實際上隻是在北鎮撫司裏換個地方住幾天,等風頭過去,照樣加官進爵。
“至於顧庭蘭,”陸炳的眼中,閃過一絲戲謔,“他不是有漕運總督護送嗎?不是有萬帆開道嗎?”
“傳我手令,發給沿途所有錦衣衛暗樁。就說顧庭蘭乃是朝廷欽犯,身份特殊,沿途所有州府縣衙,膽敢與其接觸者,以同黨論處!”
“本官要讓他那支所謂的‘無敵艦隊’,變成一座誰也不敢靠近的瘟疫之舟!”
“本官要讓他顧庭蘭,眾星捧月地來,再孤魂野鬼般地,跪在京城門外!”
翌日,金鑾殿。
天還沒亮,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經打響。
陸炳一身嶄新的飛魚服,在百官之前,第一個出列,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自請處分”。
他的一番表演,慷慨激昂,義正辭嚴,將一個被下屬蒙蔽,卻勇於承擔責任的孤臣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龍椅上的嘉靖皇帝,聽完之後,臉上竟是露出了一絲嘉許。
而準備發難的徐階,卻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晚了一步。
陸炳已經把他所有的後路,都給堵死了。
此刻再拿顧塵的奏疏說事,就不是為民請命,而是揪著不放,落井下石,反而顯得小家子氣。
一場足以掀翻朝堂的滔天巨浪,就這麼被陸炳用一招“苦肉計”,化解於無形。
退朝之後,陸炳走在宮道上,身後嚴黨的官員紛紛上前恭維。
“陸大人高明!”
“一招棄卒,滿盤皆活啊!”
陸炳隻是微微點頭,他的目光,卻穿過重重宮牆,望向了西苑的方向。
顧塵,你的牌,已經出完了。
現在,該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