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運總督?”駱安一愣。
“正是。”那官員朗聲道,“總督大人聽聞,當今聖上親點的貢瓷巧匠顧庭蘭老先生,途徑我山東地界。總督大人說了,此等為國之棟梁,豈能受囚車之辱?此乃我山東文武,我大明官場的奇恥大辱!”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對著身後那連綿不絕的船隊,振臂一呼。
“我等在此,不為別的,隻為替顧老先生,鳴不平!”
“請大人開鎖,放顧老先生出籠!我等願以官船開道,以萬帆相送!護送顧老先生,體體麵麵地上京!”
“護送顧老先生,體麵進京!”
“護送顧老先生,體麵進京!”
身後那上百艘官船、商船之上,數千人齊聲高呼,聲震雲霄,響徹整個運河兩岸。
駱安看著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整個人都傻了。
漕運總督?
江南商號?
他們怎麼會摻和進來?他們瘋了嗎?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老窯工,公然跟錦衣衛叫板?
囚車裏,原本已經瀕臨崩潰的顧庭蘭,聽到這震天的呼喊聲,猛地抬起了頭。
他看著眼前那上百艘為他而來的船隻,看著那些素未謀麵的官員和商人,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湧上了一層滾燙的水汽。
這不是衝著他來的。
這是他那個遠在京城的兒子,隔著千裏,為他鋪開的一條,用人心和大勢鑄就的,通天大道!
駱安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想發怒,想殺人。
可他不敢。
他可以不把一個漕運主簿放在眼裏,但他敢不把漕運總督放在眼裏嗎?他敢同時得罪整個漕運係統和富甲一方的江南商幫嗎?
他要是敢在這裏動刀,都不用回京城,憤怒的漕工和商戶,就能把他連人帶船,撕成碎片,沉到運河底下喂王八。
“你們,你們這是要造反嗎!”駱安隻能色厲內荏地嘶吼。
“大人說笑了。”那漕運主簿臉上的笑容不變,“我等皆是奉公守法的大明子民,隻是不忍見國之棟梁蒙冤受辱罷了。大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問問總督大人。”
“再說了,”主簿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說出了一句讓駱安心臟都停跳半拍的話,“大人可知,這後麵船上,都裝的是什麼?”
駱安下意識地問:“是什麼?”
“是江南各大商號,湊出來的一百萬兩雪花銀。是準備送到京城,響應陸大人號召,捐給東南沿海,抗倭將士的軍餉。”
“而我等,都是護送軍餉的義民。大人今日要抓的,難道不是通倭的欽犯嗎?怎麼,現在連我們這些捐錢抗倭的義民,也要一並抓了嗎?”
“轟!”
駱安的腦子,好比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嗡嗡作響。
他明白了。
全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什麼鳴不平。
這是一個局!
一個顧塵在千裏之外,布下的,天衣無縫的陽謀!
顧塵用“捐獻軍餉”這個誰也無法拒絕的理由,將整個漕運係統和江南商幫,都綁在了自己父親的船上。
他們護送的不是顧庭蘭,他們護送的是一百萬兩的軍餉!是“忠君愛國”的大義名分!
誰敢攔,誰就是和抗倭大業作對,誰就是和整個江南的士紳商賈作對!
他駱安,算個屁!
他現在要是還敢堅持用囚車押送顧庭蘭,那傳到京城,就不是錦衣衛緝拿欽犯,而是錦衣衛百般刁難,蓄意折辱捐獻百萬軍餉的抗倭義士之家屬!
這頂帽子,別說他,就是陸炳,都戴不起!
狠!
太他娘的狠了!
駱安看著囚車裏那個狀若枯骨的老頭,隻覺得渾身發冷。
他終於明白,自己麵對的,根本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而是一個能將人心、大勢、利益、名分,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魔鬼!
他想用囚車折辱顧庭蘭,顧塵反手就給他爹,換來了一支萬帆開道,官員護航的無敵艦隊!
“開,開鎖。”
駱安從牙縫裏,擠出了這三個字。
他感覺自己的臉,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來回抽了上百個耳光。
火辣辣的疼。
冰冷的鐵鎖被打開,顧庭蘭在眾人的攙扶下,走出了那狹小屈辱的囚籠。
他沒有立刻登上那艘華麗的官船。
他轉過身,看著那個已經麵無人色的駱安,緩緩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囚衣。
然後,他對著駱安,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裏,沒有感激,沒有得意,隻有一種和他的兒子如出一轍的,冰冷的平靜。
“駱大人,”顧庭蘭的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這一路,辛苦你了。”
“回去告訴陸大人。我顧家的人,不好殺。”
“我顧家的東西,更不好拿。”
說完,他不再看駱安一眼,在一眾官員的簇擁下,昂首闊步,登上了為首的那艘,掛著“漕運總督”旗號的官船。
船隊,重新起航。
這一次,不再是孤零零的囚船。
而是上百艘官船、商船,浩浩蕩蕩,順流而下,直奔京城。
駱安和他那幾十名錦衣衛的小船,被擠在船隊的最末尾,好比一群跟在猛虎屁股後麵的,瑟瑟發抖的野狗。
自己完了。
他非但沒能完成陸炳交代的任務,反而成了整個江南官場和商界的笑柄。
他不敢想象,回到京城,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
而此時,京城,紫宸丹房。
顧塵站在那張巨大的桌案前,麵前鋪著一張空白的奏疏。
馮保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為他研著墨。
“顧奉禦,都準備好了。”馮保低聲道,“裕王府和徐閣老那邊,也都打過招呼了。隻要您這封奏疏遞上去,明日的朝堂,必是一場血雨腥風。”
顧塵沒有立刻動筆。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一方硯台裏,漆黑如夜的墨汁,好似在看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自己這一筆下去,將再無回頭路。
他將徹底站在嚴黨的對立麵,站在陸炳這頭猛虎的麵前。
不死,不休。
他忽然抬起頭,問了馮保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公公,你知道,這世上最鋒利的刀,是什麼刀嗎?”
馮保一愣,下意識地答道:“自然,自然是錦衣衛的繡春刀了。”
“不。”顧塵搖了搖頭。
他拿起筆,飽蘸濃墨,在那張雪白的奏疏上,緩緩地,寫下了第一個字。
“是筆。”
筆鋒落下,力透紙背。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緊接著,是滾滾而來的驚雷。
京城,要下雨了。
而顧塵的筆,剛剛開始。
陸炳的後手絕不止於此,駱安的失敗隻會激起那頭猛虎更凶殘的反撲。
他爹的船隊雖然聲勢浩大,但也隻是暫時的安全。隻要進了京城的地界,進了北鎮撫司的一畝三分地,依舊是砧板上的肉。
他這封奏疏,不是進攻的號角,而是圍魏救趙的陽謀。
要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朝堂之上,吸引到陸炳的身上。
他要把水,徹底攪渾。
渾到讓陸炳這條過江龍,也分不清東南西北,自顧不暇!
他一筆一劃,寫得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好似一柄重錘,敲在馮保的心上。
“罪狀一:結黨營私,竊據權柄......”
“罪狀二:貪墨軍餉,動搖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