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命。”他再次重複,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如同宣判。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破碎的胸腔裏擠出來的冰錐,試圖在她身上留下印記。
謝鳳卿的目光依舊沉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她仿佛感受不到手腕的劇痛,也聽不到他話語中的占有與宣告。她隻是微微抬了抬一直緊握的左手。
“嗒。”
一聲輕響,清脆,冰冷,在這死寂的寢殿內卻如同驚雷炸響。
一枚半個巴掌大小的玄鐵令牌,從她掌心滑落,掉在蕭禦枕邊的錦褥上,滾了兩下,停在他眼前。
令牌通體幽黑,在燭光下泛著不祥的、吞噬光線的啞光。正麵,一座險峻山峰的浮雕猙獰畢現,仿佛隨時會壓垮人的脊梁——那是帝國鹽鐵命脈的象征。背麵,一個清晰得刺眼的私人印章,帶著獨特而囂張的紋路,如同毒蛇的烙印,深深鐫刻其上
——當朝首輔的私印!
令牌的邊緣,還粘黏著暗紅的、尚未完全幹涸的血跡——那是鬼叟臨死前緊握的絕望,是今夜鬼市血與火的烙印,是他們亡命奔逃的見證,更是......指向幕後黑手的、染血的罪證!
這枚小小的令牌,瞬間將寢殿內那點劫後餘生的微妙情愫撕得粉碎!它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無情地刺穿了所有偽裝,將兩人共同麵對的、血淋淋的、殘酷無比的現實赤裸裸地攤開在眼前!
蕭禦的瞳孔驟然收縮!那翻湧著複雜情緒的眼眸瞬間被凍結,隻剩下冰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殺意!他死死盯著那枚令牌,盯著那枚首輔的私印,仿佛要將它烙印進靈魂深處。鬼市的追殺、那淬毒的弩矢、鬼叟被洞穿的喉嚨、藥市衝天的大火......一切的一切,瞬間有了清晰而猙獰的指向!這不再僅僅是針對他個人的毒殺,而是首輔一係對鎮北王府赤裸裸的宣戰!一場不死不休的權力絞殺!
他攥著謝鳳卿手腕的手,無意識地又收緊了幾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但這不再是占有欲的宣泄,而是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被巨大陰謀和刻骨仇恨點燃的、需要爆發的力量!他需要抓住什麼,來對抗這即將席卷而來的滔天巨浪。
謝鳳卿任由他攥著,仿佛那手腕不是自己的。她的目光從令牌上移開,重新落回蕭禦的臉上。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平靜,而是多了一種冰封千裏的銳利,一種洞悉一切後的、帶著森然寒意的決絕。她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清晰地割開凝滯的空氣:
“世子殿下的命,是黃金萬兩買的,是鬼市十三條亡魂墊的,是背上十三針刮骨放血熬的。”她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在清算,更像在宣示主權,“這筆賬,我記下了。”
她的目光掃過那枚染血的玄鐵令牌,眼底深處,冰封的湖麵轟然碎裂,燃起的是足以焚城滅國的幽藍火焰:
“而這枚令牌......買的是首輔的命。”
“鹽鐵轉運,國之命脈,私印為憑......這便是他遞到你刀下的把柄。”她微微傾身,距離蕭禦那張因劇痛和憤怒而扭曲的臉龐隻有咫尺之遙,吐息如冰,卻帶著焚燒一切的熱度,“世子,你的命債,該用血來償了。”
燭光劇烈地搖曳著,將兩人重疊的、如同凝固雕塑般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扭曲而巨大。那枚躺在錦褥上的玄鐵令牌,在光影中如同蟄伏的凶獸,散發著冰冷而血腥的氣息。
戌時的梆子聲沉悶地敲過,白日裏肆虐的狂雪終於偃旗息鼓。厚厚的積雪覆蓋著京城鱗次櫛比的屋脊和街道,映著初上的華燈,天地間一片清冷的銀白。唯有城東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一座飛簷鬥拱、彩繡輝煌的三層樓閣,正肆無忌憚地潑灑出大片暖融曖昧的橘紅光芒,將那門楣上金粉閃耀的“醉仙樓”三個大字,襯得愈發紙醉金迷。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尚未完全奏響,空氣中卻已浮動著濃鬱的脂粉甜香和酒氣,隱隱夾雜著男女調笑的浪聲軟語。
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帷馬車,卻悄無聲息地繞過了醉仙樓門前那一片車水馬龍、衣香鬢影的喧鬧,停在了燈火相對昏暗、隻供雜役仆從出入的後巷角門處。
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略顯蒼白的手掀開一角。
蕭禦裹著一件厚實的玄狐大氅,領口一圈油光水滑的狐毛襯得他下頜線條愈發冷硬。他臉上覆蓋著一張隻遮住上半張臉的精致銀質麵具,冰冷的金屬光澤掩去了他大病初愈的憔悴,隻露出一雙深不見底、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幽邃銳利的眸子,以及緊抿著、透著一絲不悅弧度的薄唇。
凜冽的寒氣夾雜著巷子裏特有的、混合了廚餘和劣質脂粉的古怪氣味撲麵而來,讓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輕咳。
他看著車外那扇緊閉的、毫不起眼的黑漆小角門,又側頭瞥了一眼身邊同樣一身素淨常服、隻簡單挽了個發髻、臉上同樣覆著一張素白麵紗的女子,那素紗下隻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眸。
蕭禦的唇角勾起一個帶著濃濃譏誚和匪夷所思的弧度,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隻有兩人能聽清的嘲弄:
“本世子......竟有朝一日,要跟著自家娘子,來逛......窯子?”
“不是逛,” 謝鳳卿的聲音透過麵紗傳出,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她率先起身,動作利落地踩著腳凳下了車,然後回身,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穩穩地扶住了蕭禦探出車廂的手臂,“是查賬。”
她的指尖隔著衣料傳來微涼而堅定的力道。蕭禦借力下車,踩在冰冷的雪地上,身體依舊有些虛浮,但那股支撐的力量讓他站穩了腳跟。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扶著自己臂彎的那隻手上,銀質麵具下的眸光微微閃動,卻並未掙脫。
扮作車夫的影一早已無聲地扣響了角門。三長兩短,特定的節奏。
“吱呀——”一聲輕響,角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濃妝豔抹、眼神卻異常精明的中年婦人臉龐——正是醉仙樓明麵上的老鴇徐媽媽。她看到影一,又飛快地掃了一眼他身後戴著麵具、氣度不凡的男女,眼中掠過一絲了然和敬畏,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側身讓開:“貴客請進,煙煙姑娘恭候多時了。”
門內是一條狹窄、鋪著厚實地毯的通道,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和寒冷。空氣中浮動著更加濃鬱的暖香和酒氣。徐媽媽在前引路,穿過幾重垂落的珠簾和回廊,最終來到三樓最深處一間極為僻靜、裝飾卻異常雅致的暖閣。
推開雕花的紅木門扉,暖意融融,一股清雅的蘭麝幽香撲麵而來。
暖閣內,一個身著水紅色軟煙羅長裙的絕色女子正背對著門口,俯身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前,纖細的指尖正飛快地撥弄著一把紫檀木算盤,發出清脆利落的“劈啪”聲。案上堆滿了厚厚的賬冊。
聽到開門聲,女子動作一頓,緩緩轉過身來。
她雲鬢堆鴉,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正是名動京華、千金難買一笑的醉仙樓頭牌花魁——柳煙煙。
然而,當她的目光觸及門口戴著麵紗的謝鳳卿時,臉上那足以傾倒眾生的嫵媚笑容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恭敬和肅然。
柳煙煙蓮步輕移,走到謝鳳卿麵前,無視了旁邊戴著銀麵具、氣勢迫人的蕭禦,竟是雙手交疊於腰側,對著謝鳳卿深深一福,聲音清越,帶著毫不作偽的恭敬:
“東家,您來了。近三個月的所有賬冊,以及您特別吩咐留意的那幾本‘暗賬’,都已備好在此,請東家過目。”
東家?!
這兩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
一直沉默立於謝鳳卿身後的蕭禦,銀質麵具下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驟然掀起一絲清晰的波瀾!他猛地側頭,銳利如實質的目光穿透麵具,死死釘在謝鳳卿那沉靜的側臉上!
醉仙樓!京城第一銷金窟!日進鬥金,權貴雲集,更是無數消息暗流彙聚之地!它的幕後東家,竟是......謝鳳卿?!這個被嫡姐推出來衝喜、看似柔弱可欺的庶女?!她何時成了這醉仙樓的主人?!是了......鳳記錢莊......小財神!醉仙樓三年前突然易主,新東家神秘莫測......原來是她!
蕭禦的呼吸幾不可察地粗重了一瞬。這個女人......她身上到底還藏著多少令人心驚的秘密?!
“有勞煙煙。”謝鳳卿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柳煙煙的稱呼天經地義。她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書案上堆積如山的賬冊,正要開口詢問。
“砰!嘩啦——!”
——小貓有話說
鹽鐵令牌入手,染血的權柄已遞至刀鋒。
棋盤上落下的,何止是殺子?
這是點燃燎原烈火的引信,是撕裂帝國朝堂的第一道驚雷。
欠下的一條命,終將以仇讎的骸骨,築成通往權力之巔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