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人靜,煤油燈的光芒早已熄滅,蕭青鸞卻毫無睡意。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
那裏仿佛還殘留著那枚“澈”字銅印踏實的觸感。
錢老頭在她麵前理屈詞窮、狼狽退走的畫麵還在眼前,李澈那句舉重若輕的“取消肉食和酒水配給”,更是餘音繞梁。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種不依靠血脈、不依靠暴力,而是建立在規則和邏輯之上的權力,是何等的精準而銳利。
然而,短暫的快意之後,她的心頭卻被一絲陰霾籠罩。
腦中反複回響的,不是錢老頭的窘態,而是自己在那份分析報告中,親筆寫下的那句――“罔顧安全條例”。
作為曾經的帝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奏折上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背後可能就是無數條人命。
一句“河堤偶有微瑕”,可能就是千裏決堤的前兆;一句“邊軍士氣稍靡”,可能就是全線潰敗的序曲。
錢老頭為了虛報功績,已經到了強令民夫超載運輸的地步。
那為了這激增三成的產量,他在那些看不見的地方,又會做出何等瘋狂之事?
這個念頭,像一根毒刺,深深紮進了她的心裏,讓她輾轉反側,坐立難安。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
蕭青鸞便起身,找到了正在庭院裏對著一張新圖紙寫寫畫畫的李澈。
他正聚精會神地設計著一座新的水力聯動風車,嘴裏還哼著不成調的古怪小曲。
“先生。”
蕭青鸞的聲音,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澈抬起頭,看到她略帶憔悴的麵容,有些意外:“怎麼了?一大早愁眉苦臉的,昨晚的課後作業不是完成得很好嗎?”
“先生,采石場的事,恐怕不隻是虛報功績那麼簡單。”
這一次,她沒有用請教的姿態,而是以一個平等的合作者的口吻,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警告。
李澈放下了手中的炭筆,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
蕭青鸞斟酌著詞句,將那份帝王的預見性,巧妙地包裝在了“鹽商之女”的經驗之下。
“家父的鹽井曾有過先例。一名管事為了趕工期,向父親表功,私下裏偷換了支撐礦道的核心木料,換成了次等品。起初,隻是時常有小規模的落石,無人當回事。可半月之後,整個礦井都塌了,數十名礦工無一生還。”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沉重。
“錢老頭如此不計損耗地催逼產量,我很擔心......他會不會在其他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也埋下了類似的禍根。”
李澈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由輕鬆轉為嚴肅,最後變得無比凝重。
當蕭青鸞說完,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圖紙,沒有絲毫懷疑,更沒有半點輕視。
他站起身,眼神一凝,當即做出決斷:“你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了。”
他看著蕭青鸞,語氣鄭重:“我隻看到了數據上的漏洞,卻忽略了這背後可能隱藏的人命風險。”
這句坦誠的自我反省,比任何誇獎都更能觸動蕭青鸞的心。
緊接著,李澈直接對她發出了邀請:“走,你跟我一起去現場看看。你是第一個發現問題的人,你的眼睛比別人的都準。”
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授權,讓蕭青鸞的心頭湧起一股暖流。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炷香後,兩人帶著民兵隊長張龍和幾個隊員,趕到了位於山穀另一側的采石場。
還未走近,喧鬧的號子聲和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便已傳來。
可當他們真正踏入采石場時,眼前的景象,卻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裏比報告中描述的,還要不堪百倍!
數十名工人如同一具具行屍走肉,神情麻木地揮舞著手中的石錘。
他們身上穿著破爛的單衣,許多人赤著腳,腳底板被尖銳的碎石劃得血肉模糊。
用來吊運石料的繩索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仿佛隨時都會斷裂。
幾處關鍵的支撐木架上,更是出現了肉眼可見的明顯裂紋。
這哪裏是一個欣欣向榮的生產基地,分明就是一個壓榨人命的地獄!
李澈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正要開口,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不遠處的一塊岩壁上,毫無征兆地,“哢嚓”一聲,掉落下一片臉盆大小的碎石!
那片碎石呼嘯著砸落,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就在它落點的半步之外,一名正在下方作業的工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癱坐在地,臉色慘白。
“啊!”
現場頓時響起一片驚呼,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恐地望著那片剛剛發生落石的岩壁。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將那份潛在的危險,活生生地展現在了所有人麵前!
也讓蕭青鸞的預警,得到了最直接、最震撼的驗證!
“所有人,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全部撤到安全地帶!”
李澈的怒吼聲,如同炸雷般在采石場上空響起。
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展現出了領導者應有的決斷。
工人們如蒙大赦,紛紛丟下工具,慌亂地向後撤退。
危機麵前,兩人分工明確。
“張龍,帶人維持秩序,清點人數,檢查傷員!”李澈下達指令後,便快步走向那片危險的岩壁。
他要親自從技術角度,檢查岩壁的結構,找出這處致命隱患的根源。
而蕭青鸞,則走向了那些驚魂未定的工人們。
她沒有高高在上的姿態,而是走到那位險些被砸中的工人麵前,蹲下身,用一種溫和得足以安撫人心的語氣問道:“老人家,您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裏?”
那工人驚魂未定,看到蕭青鸞這般姿態,又見她衣著華貴,氣質不凡,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沒......沒事,多謝姑娘關心。”
“大家別怕,李先生已經來了,一定會為大家做主的。”蕭青鸞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工人的耳中。
她的目光掃過眾人那菜色般的麵容和麻木的眼神,心中一痛。
她敏銳地從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石匠那充滿怨氣的抱怨中,找到了突破口。
“做什麼主啊......”那老石匠喘著粗氣,憤憤不平地低聲嘟囔,“這鬼地方,遲早要死人!那姓錢的,不僅把換新繩子、新錘子的錢都扣下了,連咱們每日兩幹一稀的夥食,都給克扣成了一幹兩稀!人都要餓死了,哪還有力氣看路?”
一石激起千層浪!
“是啊!姑娘,我們都快半個月沒見過肉腥了!”
“前天王三的腿被滾石砸了,連點像樣的傷藥都沒有,就給抹了把灶灰!”
積壓已久的怨氣,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爆發。
蕭青鸞靜靜地聽著,將每一句血淚控訴都記在心裏。
一條是技術線,一條是人心線,在她這裏,問題的全貌,正被迅速地拚湊完整。
就在這時,勘查完岩壁的李澈走了回來。
他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冰冷。
他走到蕭青鸞身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岩壁內部,有一條貫穿整個作業麵的巨大裂縫。剛才的落石,隻是一個開始。”
蕭青鸞也抬起頭,將剛剛從工人們那裏了解到的情況,簡明扼要地向他彙報。
“先生,錢老頭不僅虛報功績,還克扣了所有人的物資和夥食。”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結論。
這,已經不僅僅是一次可能發生的安全生產事故。
這,是一場由內部腐敗引發的、正懸在數十名工友頭頂,隨時可能爆發的......重大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