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澈那句“這,才是權力的用法”,如同投入靜水深湖的一塊巨石,在蕭青鸞的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漣漪。
餘音未散,她依舊沉浸在方才那場雷霆萬鈞的晨會所帶來的巨大震撼之中。
她腦海中,不受控製地將自己曾經擁有的皇權,與李澈所展示的這種權力進行著對比。
她的皇權,至高無上,生殺予奪,一言可決萬人生死,一念可使江山易色。
但那種權力,宏大、威嚴,卻也遙遠、遲鈍。
它像一柄懸於九天之上的巨斧,能劈開山川,卻難以修剪一棵樹的枝椏。
一道旨意從京城發出,層層傳遞至州府縣鄉,早已走了樣,變了味。
而李澈的權力,看似微小,局限於這彈丸之地。
可它卻像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精準、迅捷,能清晰地剖開組織的肌理,剔除腐壞的病灶,作用於這台名為“桃源”的機器上每一個細小的齒輪。
權力,原來並非僅僅是龍椅上的威嚴與俯瞰眾生的孤高。
它更是一種規則,一種秩序,一種能讓整個係統高效、公正運轉的......力量。
蕭青鸞看著李澈,眼神中的敬畏與好奇,已然悄然轉化為一種近乎饑渴的求索欲。
“光說不練假把式。走,我帶你看一場現場教學。”李澈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臉上那副標誌性的慵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一不二的果決。
“看看這個問題,在我這兒,是怎麼解決的。”
蕭青鸞心中一凜,立刻明白,這既是對她能力的認可,也是一場更深層次的考驗。
她沒有多言,隻是默默起身,跟在了李澈身後。
兩人穿過廣場,來到了一棟獨立的二層小樓前。
這裏是桃源縣的“文書房”,所有部門的生產記錄、物資消耗、人事變動等檔案,都集中存放在此。
推開門,一股混雜著墨香與紙張味道的氣息撲麵而來。
一排排高大的木架上,整齊地碼放著一卷卷用麻繩捆好的卷宗和一本本厚厚的賬冊,分門別類,井井有條。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戴著老花鏡,一絲不苟地整理著新送來的文書。見到李澈,他連忙起身行禮:“先生。”
“許叔,忙著呢。”李澈隨意地擺了擺手,徑直走到一排架子前,從一個小巧的抽屜裏,取出了一個物件。
那是一枚小巧的黃銅私印,印紐是一隻憨態可掬的臥牛,印麵上,用陽文刻著一個古樸的“澈”字。
李澈轉身,當著那位許管事的麵,將這枚銅印遞到了蕭青鸞的麵前。
蕭青鸞一怔。
“從今日起,所有部門的日報,須有青鸞姑娘用此印批紅,方可入檔歸總,呈送於我。”
李澈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一旁的許管事渾身一震,看向蕭青鸞的眼神瞬間變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枚小小的銅印意味著什麼。
它代表著先生本人的意誌,是這套管理流程中,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道關卡!
從今往後,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將擁有對所有部門工作成果的“一票否決權”!
蕭青鸞伸出微涼的指尖,接過了那枚尚帶著李澈體溫的銅印。
入手微沉,那份沉甸甸的,是權力具象化的重量。
“先生......”她張了張嘴,心中百感交集。
“這是你的職權,也是你的工具。”李澈打斷了她,“用它,去找出那些藏在數字背後的蛀蟲和隱患。去吧。”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將整個文書房,連同那份滔天的權柄,都留給了她。
蕭青鸞很快進入了角色。
下午,她獨自坐在文書房那張寬大的書桌前,將各部門新送來的日報逐一攤開,進行比對分析。
有了昨夜的經驗和今晨的現場教學,她的思路愈發清晰。
很快,她的眉頭再次皺起,目光鎖定在了一份數據上。
采石場的報告。
管事錢老頭,是桃源縣最早一批投奔李澈的流民,資格很老。
他的報告寫得滴水不漏,產出量比平日裏激增了三成,工具損耗一欄,更是清清楚楚地寫著“無”。
堪稱一份完美的功績報告。
可蕭青鸞的直覺告訴她,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
她不動聲色地調出了運輸隊和鐵匠鋪的記錄。
三份報表並列,一個巨大的矛盾,躍然紙上。
果然,沒過多久,一陣粗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身材矮壯、皮膚黝黑、看著約莫五十來歲的老者,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他手裏捏著一份報告,正是采石場那份。
“哪位是青鸞姑娘啊?”來人聲音洪亮,帶著一股子倚老賣老的熟稔。
蕭青鸞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我就是。”
錢老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眼中的輕視幾乎不加掩飾。
他嘿嘿一笑,將報告往桌上一放。
“原來是姑娘家在管這些文書啊。我們采石場新送來的日報,還請姑娘過目。”
他話裏話外,都是一副“你個小姑娘看看就行,別多事”的姿態。
“我們這些粗活,跟姑娘家的針線活可不一樣,上麵都是些石頭、錘子的數字,怕是要把姑娘看頭昏眼花咯!”
蕭青鸞沒有理會他的言語挑釁,甚至連一絲情緒波動都沒有。
她隻是伸出纖纖玉指,將桌上那三份報告,輕輕地推到了錢老頭的麵前。
“錢管事,辛苦了。”她的聲音清冷如泉水,不帶半分火氣,“隻是青鸞有幾個地方看不明白,還請錢管事解惑。”
錢老頭一愣,低頭看去。
蕭青鸞的手指,點在了采石場的報告上。
“第一問。錢管事報表上,昨日產出石料五十車,功績卓著。可為何運輸隊的回轉記錄上,隻錄得了四十車次的運力?那多出來的十車石料,是如何運到工地的?”
錢老頭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蕭青鸞的手指,又滑到了鐵匠鋪的維修單上。
“第二問。錢管事報表上工具零損耗,堪稱典範。可為何鐵匠鋪昨日的維修記錄裏,卻清清楚楚地寫著,為你部修補了五把開裂的石錘?”
錢老頭的額角,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
蕭青鸞的目光,終於從報表上抬起,直視著他那雙開始躲閃的眼睛,聲音陡然轉厲,字字誅心。
“第三問!采石場產量激增三成,運輸隊的運力卻分毫未變。錢管事,你是否為了你一人的功績,強令民夫超載運輸,將兩車的石料並作一車來運?你是不是忘了《桃源安全條例》第三條,罔顧塌方和翻車之險,拿所有人的性命,為你一人的功績鋪路?”
一連串基於數據、無可辯駁的質問,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錢老頭的心上!
他那點傲慢和謊言,在這冰冷的數字邏輯鏈麵前,被瞬間擊得粉碎!
“我......我......”錢老頭麵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看似嬌弱的女子,竟有如此可怕的洞察力,僅憑幾張紙,就將他隱藏的手段剖析得一清二楚!
最終,他支吾了半天,隻能狼狽地拱了拱手,落荒而逃。
待他走後,文書房裏恢複了寂靜。
一道身影,才從角落的書架屏風後,慢悠悠地踱步出來。
正是李澈。
他拿起蕭青鸞批注過的那幾份報告,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讚許微笑。
“做得很好。”他滿意地點點頭,“你不僅找到了一個謊報功績的,還可能避免了一場塌方或翻車事故。人命關天,這才是最重要的。”
隨即,他才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看似隨意地對門口守衛的民兵說道:
“傳我的話,以後誰敢對‘監察文書’不敬,或者在報表上動歪心思,這個月的肉食和酒水配給,就給我取消掉。”
這番話,沒有直接介入衝突,卻用最實際的利益,給所有人劃下了一條不可觸碰的紅線。
蕭青鸞手握著那枚尚有餘溫的銅印,看著李澈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這,就是權柄的滋味。
不是靠身份,不是靠威嚇,而是以理為刀,以規為盾,讓人無可辯駁,再以絕對的實力為後盾,讓一切質疑煙消雲散。
她,似乎找到了一條全新的,通往權力之巔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