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青雲喘勻了氣,慢慢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小石子一樣砸在地上,
“柳媒婆是吧?進來說話。老婆子倒要聽聽,是什麼樣的好事,值得你一大清早就來攪人清夢。”
柳媒婆被點了名,隻得硬著頭皮,扭著腰肢走進來,無視了還跪在地上的徐四山夫婦,臉上堆起誇張的笑容:
“哎喲喂,我的老姐姐,您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這不是給您道喜來了嗎?天大的喜事啊!”
阮青雲任由兒子兒媳跪著,隻冷冷地看著柳媒婆表演:
“喜從何來?是我那死鬼老頭子從墳裏爬出來了,還是我家這漏雨的破屋突然變成金鑾殿了?”
柳媒婆被噎得笑容一滯,心裏暗罵這老婆子嘴毒,麵上卻笑得更歡:
“看您老說的!是您家孫女兒豆娘,走了大運了!縣城裏的王秀才王老爺,您知道吧?家有良田百畝,功名在身的那個!也不知怎的,就瞧上您家豆娘了,非要納進府裏去做個如夫人!這不是天大的喜事是什麼?豆娘一步登天,您老徐家也跟著沾光啊!”
她唾沫橫飛地說著,一邊說一邊觀察著阮青雲的臉色。
跪在地上的胡桃花忍不住小聲附和:
“是啊娘,王老爺家可是......”
“閉嘴!”阮青雲看都沒看她一眼,厲聲打斷。
胡桃花立刻縮起脖子,不敢再言。
阮青雲重新看向柳媒婆,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
“王秀才?如果我沒記錯,他比我還大兩歲吧?六十有五了?黃土埋到脖子根的人,要納我一個十三歲的孫女兒做妾?柳媒婆,你這說的是喜事,還是喪事?是給我徐家沾光,還是讓我徐家祖墳冒黑煙,讓人戳斷脊梁骨?”
柳媒婆臉色變了幾變,強笑道:
“哎喲,老姐姐,話不能這麼說!王老爺那是讀書人,懂得疼人!年紀大會疼人啊!豆娘過去那是享福的!再說了,”她壓低了聲音,仿佛推心置腹一般,“王家可是許了這個數......”
她伸出兩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二十兩現銀!足色足量的雪花銀!老姐姐,您拍拍良心說,您這破家爛業,刨一輩子食,見沒見過二十兩銀子堆在一起是啥樣?”
她的話像帶著鉤子,精準地撓向了徐四山和胡桃花心裏最癢的地方,兩人雖然跪著,卻忍不住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神。
阮青雲的心也沉了下去。
二十兩,對於這個貧寒的農家來說,確實是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是足以讓人鋌而走險、出賣良心的巨大誘惑。
但她隻是嗤笑一聲,聲音更加冰冷:
“二十兩?確實不少,夠買不少好東西了。”
柳媒婆麵上一喜。
卻聽阮青雲繼續道:
“夠買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再買一塊風水不錯的墳地了。柳媒婆,你是在給王老爺預備後事,順帶給我孫女兒找條死路嗎?”
“你!”柳媒婆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掛不住了,她沒想到這老太太如此油鹽不進,言語還這般刁毒!
她語氣也硬了起來,
“徐老太太!我好心好意來給你家說這門好親,你別不識抬舉!王老爺什麼身份?肯納你家豆娘,那是你們祖墳冒青煙了!你還挑三揀四?你以為你家豆娘是個什麼金枝玉葉?不過是個鄉下黃毛丫頭!能進王家的門,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福氣?”阮青雲猛地抬高聲線,
“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你柳媒婆不是也有女兒嗎?你怎麼不把你女兒送去給那六十老翁做妾,享這滔天的富貴?!”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柳媒婆氣得臉都白了,胸脯劇烈起伏。
“我胡說?”
阮青雲掙紮著,想要徹底從床上下來,徐四山下意識想上前扶,被她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她扶著床沿,顫巍巍地站直身體,雖然瘦小佝僂,那目光卻銳利如刀,一一掃過跪著的兒子兒媳,最後定格在柳媒婆臉上:
“我告訴你,柳媒婆!我徐家的人,就算餓死,窮死,也絕不出賣自家骨肉,去換那沾著血的饅頭!豆娘隻要還姓徐,隻要我還喘著氣,她就絕不會進王家的門!給天王老子做妾都不行!”
她的話擲地有聲,像驚雷一樣炸響在小小的屋子裏。
徐四山和胡桃花徹底傻了,張大嘴巴看著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母親。
娘之前不是總說“千好萬好銀子最好”嗎?今天咋回事?
難不成......
徐四山眼神一動,難不成娘是想抬抬價?
柳媒婆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阮青雲:
“好!好你個徐老太太!給你臉你不要臉!你就守著你的窮骨氣過吧!我看你們能硬氣到幾時!到時候別跪著來求我!”
說完,她狠狠一跺腳,轉身就要走。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更大的喧嘩聲,一個驚慌失措、哭爹喊娘的男聲由遠及近:
“娘!娘誒!救命啊娘!救救兒子啊!”
破敗的院子裏,空氣仿佛凝固了。
兩個賭場打手凶悍的目光,徐三流殺豬般的嚎哭,徐四山夫婦驟然亮起又隱含恐懼的眼神,以及柳媒婆那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所有這些,都像沉重的巨石,一股腦壓在剛剛表明態度的阮青雲身上。
胃裏空的發疼,眼前陣陣發黑,但這具老邁身體裏屬於阮青雲的靈魂,卻在瘋狂咆哮。
不能亂!絕對不能亂!
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銳的疼痛讓她瞬間驅散了眩暈,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冰冷。
她甚至沒有再看地上爛泥般的徐三流一眼,而是直接迎上那兩個打手的視線。
“各位好漢,”
她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平穩,帶著一種不符合農婦身份的冷靜,
“喊打喊殺的,壞了和氣。徐三流欠了錢,我們徐家認。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打手頭子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老太太居然如此鎮定。他狐疑地上下打量阮青雲:
“認?說得輕巧!二十兩雪花銀,你們這破家破業,拿什麼認?拿你這把老骨頭嗎?”
另一個打手發出哄笑,棍棒不懷好意地敲打著掌心。
阮青雲麵不改色,心中卻電光火石般盤算。
原主的記憶告訴她,徐家確實一貧如洗,別說二十兩,二兩現銀都掏不出來。
唯一值錢的就是院裏那頭半大的豬,和幾隻下蛋的母雞。
但她不能露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