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廊裏恢複了之前的光景,隻是空氣裏還殘留著王老板那股子令人作嘔的酒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西棠低頭,看著掌心那串冰冷的黃銅鑰匙。
鑰匙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發疼,這點疼痛,讓她清醒不少。
樓下樂隊又奏起了靡靡之音,男女的調笑聲、杯盞的碰撞聲,隔著厚重的地毯傳上來,模糊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而她的世界,從孟權舟出現的那一刻起,就隻剩下自己那顆不爭氣的心跳。
西棠捏緊了鑰匙,不再猶豫,轉身朝三樓走去。
百樂門的三樓,她隻在剛來時打掃衛生上去過。
這裏不對外開放,是專為那些尊貴的客人留宿準備的。
走廊鋪著厚得能陷進腳踝的猩紅色羊毛地毯,牆上掛著西洋油畫,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幹燥的雪鬆香氛,與樓下的活色生香截然不同,安靜得像一座華美的墳墓。
她按照鑰匙牌上的號碼,找到了最裏麵的一間房。
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旋,“哢噠”一聲,門開了。
房間裏沒有開燈,隻有窗外上海灘的萬千霓虹透過薄紗窗簾,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西棠走進去,反手關上了門。
隔絕了外麵的一切,她緊繃的脊背才終於垮了下來。
她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緩緩滑坐在地。
裙擺上被酒浸濕的地方,布料黏膩地貼著小腿,又濕又冷。
臉上像是蒙了一層厚厚的殼,讓她喘不過氣。
太狼狽了。
她有多久沒這麼狼狽過了?
自從她學會了如何在這風月場裏遊刃有餘,她就再沒讓自己陷入過如此境地。
今晚,像是沒有看過黃曆一樣。
先是被孟權舟趕出來不說,又被王老板當眾羞辱,甚至還弄臟了她最喜歡的這件旗袍。
但..若不是孟權舟......
西棠不敢想下去。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衝進盥洗室,打開水龍頭,捧起冷水就往臉上潑。
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她抬起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
那張畫了兩個鐘頭的精致妝容,此刻已經花得一塌糊塗。
眼線暈開,像兩道黑色的淚痕,口紅也蹭到了臉頰上,配上她慘白的臉色,活像個吊死鬼。
西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包廂裏什麼都有,她快速的卸了妝,把臉洗了幹淨。
“篤篤”兩聲,房門被敲響了。
西棠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走到門後,透過貓眼往外看。
門外站著的是百樂門的侍者,他手裏捧著一個半人高的精致紙盒。
西棠定了定神,打開門。
“小唐,怎麼是你?”
“西棠小姐,這是督軍吩咐送來給您的。”小唐將禮盒交到西棠手裏,還不忘多看她兩眼。
【西棠小姐這是被孟督軍看上了吧,運氣真好啊!】
西棠默默接過那個分量不輕的盒子,關上了門。
她將盒子放在床上,打開。
裏麵靜靜躺著的,是一件旗袍。
不是她穿慣了的那種為了取悅男人而設計的花哨款式,是一件月白色的真絲旗袍。
料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流動的月光,觸手冰涼絲滑。
沒有繁複的繡花,隻在領口用銀線勾勒出一朵小小的白玉蘭,雅致到了極點。
旁邊還放著一雙全新的白色緞麵高跟鞋,以及一整套未開封的化妝品,牌子是法國貨,小小一盒粉餅就抵得上她半個月的工錢。
西棠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身旗袍。
好看是真好看,可...
孟權舟這是把她當成什麼了?
西棠拿起那件旗袍,走回盥洗室。
她脫下身上那件已經皺巴得不成樣子的水綠色旗袍,不舍的放在一旁。
當那身月白色的真絲貼上皮膚時,她還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尺寸竟是分毫不差,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完美地勾勒出她每一分恰到好處的曲線,卻又不像她平日穿的那些旗袍那樣緊繃,帶著一種內斂的矜貴。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像百樂門的歌女,到有幾分像是哪家受盡寵愛的千金小姐。
可西棠心裏清楚,都是捧場做戲罷了。
......
“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
西棠的心猛地一跳,這次又是誰?
她走過去,手放在門把上,猶豫了片刻,才緩緩打開。
門外站著的,是孟權舟。
他脫掉了那身筆挺的軍裝外套,隻穿著一件白色的軍用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結實而線條流暢的肌肉。
少了幾分威壓,多了一絲慵懶,但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冽氣場,卻絲毫未減。
他嘴裏依然叼著煙,青白色的煙霧模糊了他英俊的輪廓。
不可否認,孟權舟對得起‘玉麵閻羅’這個稱號。
兩人四目相對。
孟權舟的目光毫無避諱的落在她身上,從她剛剛梳理好的長發,到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最後停留在她那雙因驚愕而微張的紅唇上。
他的眼神很深。
西棠根本探不進去。
這目光太過赤裸,感覺自己像一件被他擺在櫥窗裏的商品,從裏到外被他看了個通透。
哪有人這樣看人的?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門框,喉嚨發幹。
“督......督軍。”
他挑了挑眉取下唇間的煙,邁步走了進來,這樣穿才像話嘛。
似乎心情不錯??
西棠一定是她太緊張產生的幻覺。
她急忙給孟權舟讓開路。
男人徑直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將手裏的煙蒂彈了出去。
夜風灌進來,吹動了他額前的碎發,也吹散了房間裏的曖昧氣息。
“這件合身。”
西棠的心跳又亂了一拍。
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尺寸?
“謝督軍賞賜。”她垂下眼,用最謙卑的姿態掩飾住心底的波瀾。
“不是賞賜!”孟權舟轉過身,目光重新鎖住她,“我的人,就該穿最好的。”
!!
“什麼?”西棠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麼叫他的人。
孟權舟一步步朝她走來。
皮靴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卻給西棠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
她想後退,後背卻抵上了冰冷的門板,退無可退。
是她想的那樣嗎?
孟權舟停在她麵前,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臂。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藥草味,混著淡淡的煙草氣,蠻橫地鑽進她的鼻腔,包裹住她。
“我......”西棠剛想說點什麼,卻見他忽然抬起了手。
她瞳孔一縮,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預想中的觸碰沒有到來。
他的手指隻是擦過她的臉頰,停在了她的耳後。
溫熱的指腹,輕輕撚了一下她耳後的那顆小小的朱砂痣。
動作輕得像羽毛劃過,卻在西棠心底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衝上了頭頂,腦子裏一片空白。
這個男人......他在幹什麼!!
“很好看。”
什麼好看?
還沒等西棠想個所以然,男人就將手收了回去。
喂??就不能把話一次性說清楚嗎??
西棠有些泄氣,不滿的瞪了孟權舟一眼。
風月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頭一著遇上個這樣的。
她想從孟權舟眼裏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欲望、戲謔,或是任何她所熟悉的情緒。
可是沒有。
什麼都沒有。
孟權舟像是一隻獵豹,欣賞夠了獵物的失措,十分滿足的退後一步。
這樣的她才是真實的樣子吧。
像一隻會撓人的小野貓,怪可愛的。
“收拾好了就下來,我在樓下等你。”
說完,孟權舟利落的轉身開門,餘光偷偷的看了一眼又傻住的西棠,嘴角勾了勾。
“砰”的一聲,房門被關上。